具体怎么个避法呢?舅爷说,死人出殃的时间看似随机,实则有规律可循,只要是懂行的人,完全可以根据死者的生辰八字,大致推断出殃的时间和方位。然后,门口挂上白旗,灵堂挂上白纸灯笼,让邻居和路人能够远远看到,注意躲避。出殃前的一个时辰,屋里不能再留活人,有一位算一位,按照与出殃方位相反的方向,离开家门,能走多远走多远,脚步别停,更不能回头。离家之前,别忘了在灵前和死者常年居住的卧室,各点上一对蜡烛,如果家人胆量够大,还可以筛一些草木灰,细细地铺在卧室地面上。等到出殃完毕,家人回来,就能看到草木灰呈现出拖拽、滑行等类似的痕迹——那是死者的三魂七魄,在屋内转悠时留下的脚印。眼看舅爷讲得兴起,如果不是腿伤与喉咙双双作痛,我真的不忍心打断他。「舅爷,我这个事,应该怎么处理?」舅爷叹了口气说:「人死为大,尸体不能随便乱动。换寿衣、装棺材,都有相应的手法,才能保证活人不撞到殃气。你不懂,还非要瞎掺和,让你奶奶提前出了殃。我刚才也说了,殃气是指引三魂七魄的,现在殃气在你身上,你奶奶的魂魄就要上你的身。」我妈倒吸一口凉气:「上身?有什么后果吗?」「死人上了活人的身,那还能有好?要么得怪病,几天之内暴毙,要么疯了,想方设法自残自杀!」舅爷指了指我腿上的伤口:「昨儿是停灵第一天,还不至于太闹腾,只是在身上留了记号,今晚开始就别想消停了。」我爸阴沉着脸,我妈急出了哭腔,她问舅爷有没有办法破解。「办法倒是有,只是……」舅爷看向我,眼神像是在看死人,「我怕吓破你的胆。」4舅爷说,能不能让奶奶永登极乐,让我免去祸事,关键就在今晚。熬过今晚,天下太平。熬不过去,全家遭殃。
随后,舅爷列出几件事,吩咐我爸妈去办。爸爸听完,一声不吭,单独把我妈拽到院里,两口子吵了一架。我坐在屋里,只能隐约听到几句,爸爸似乎不相信舅爷的安排,他认为有病治病,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封建迷信上。我妈只说了一句:「孩子腿上的牙印,哪个医生能解释?」两分钟后,汽车发动,我爸按照舅爷的指示,赶到附近的镇上,又买了一身寿衣。这第二身寿衣,是给我买的。而妈妈的任务,是给我化妆。农村过年,村民有自己写春联的传统,找根毛笔不算难事。我妈找邻居借了一根狼毫,又捡出几粒糯米,捣碎,加水,用狼毫笔吸饱糯米汤。老屋后面的厨房有一口大黑锅,几人合力抬起黑锅,拿湿润的狼毫笔去蹭锅底灰,这就成了「化妆笔」。妈妈举起笔,在我脸上画线。舅爷说了,尤其是眼角和脸颊,按照老年人皱纹的形状,画得越夸张越好。当然,舅爷也有自己的任务。他搜罗干草枯柴,在灶台旁边点火烧尽,拿簸箕收起地上的灰烬,倒进笸箩里面筛。柳条编的笸箩缝隙小,筛下来的灰烬很细,吹口气都能飘起来。由于开始行动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等到上述准备工作完成,天边即将擦黑。农村天黑得快,舅爷估计时间差不多了,让我在衣服里面塞了几条枕巾,外面再套上寿衣。有了这几层衣服,再加脸上画的皱纹,我变成了身材走样的高龄老人。我正觉得新奇,结果听到舅爷接下来的话,顿时头皮发麻。「今晚,应该会有东西进来。」舅爷抽了一口旱烟,接着说:「除了你以外,这屋里不能有第二个活人,所以那东西进来之后,你得自己应付。就在炕里边待着,无论发生什么,千万别下炕。」妈妈眼角泛红,她要留下来陪我,被舅爷大声喝止——今晚万分凶险,必须听他的。「那东西是大是小?长什么样?怎么才能知道它进没进屋?」我问。「它长得像……」舅爷说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连忙改口:「别管那么多,反正只要它进来,你肯定能意识到。而且,那东西能口吐人言,如果它问你是谁,你就说你是李玉芹。除此之外,无论它问别的什么,你都只说这一句话,『我是李玉芹』。」李玉芹,是我奶奶的名字。就在我消化信息的时候,舅爷掏出几根手指长的钉子,在炕沿封边的扁木条上,整整齐齐钉了一排。不等发问,舅爷便自言自语地说:「这是棺材钉,上好的材料,原本是给我自己准备的。」「炕沿钉棺材钉,这有什么用?」舅爷幽幽看了我一眼,说:「防止那东西上炕。」5舅爷让我爸妈先出去,自己一边向后退,一边在地面铺上草木灰。等舅爷退到门口,地表已经铺满了一层灰烬,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没再叮嘱什么,转身离开了。与城里的光污染不同,村里的夜晚,黑得更加纯粹。村里没有路灯,眼看着窗外变暗,村民们各自回家,生火做饭折腾了两个小时。电视也不会看得太晚,很快,每家每户熄灯上炕,窗外仅有的微弱光源也黯淡下去。耳边也变得清净,除了零星的几声狗叫,周围安静得要命。墙上挂着石英钟,借着隐约的月光,可以看到此时临近夜里十点。依舅爷的意思,我不能带着手机,没有了习以为常的消遣,就这样缩在炕上坐着,难免脑袋发沉。为了防止瞌睡,我提前备了一个茶缸,里面泡着浓茶。几口浓茶下肚,心率加快,脑袋是精神了,可小腹也跟着发紧。糟了,忘了问舅爷,他不让我下炕,那上厕所的问题怎么解决……偷偷溜出去方便,如果手脚麻利,浪费不了多长时间。但是我右腿被咬过,那个牙印像是某种封印,腿上使不出一点劲。正在我犯愁的时候,院里突然传来响动。是墙头砖块的动静,有人翻墙进来了。农村平房,一般是南炕挨窗,北炕挨墙。这个老房子采用的是北炕格局,我向后靠在墙上,正前方五米远,就是对着院里的窗户。院子不大,如果有人翻墙进来,在院内走动,我可以透过窗户看到对方。可是,月光下的小院里,空无一人。我所在的位置,存在视觉死角,唯一看不到的就是西墙。而西墙,就是昨天那团黑东西,钻出棺材,袭击我之后跳走的那堵墙。它回来了,它回来找我了。我揪了两个纸团,塞进鼻孔,这也是舅爷嘱咐的,不能让那东西察觉到活人的气息。心脏狂跳,双手止不住地发抖,我举着纸团塞了半天,紧张得居然找不准自己的鼻孔。在我转换到用嘴呼吸之后,平房的正门吱呀呀响起,紧接着,卧室外的走廊里,传来有节奏的声音。啪嗒、啪嗒。仿佛有人在光着脚走路,只是频率更加缓慢,不像活人的步伐。声音由远及近,那东西与我仅有一墙之隔,距离最近的时候,除了脚步声之外,我似乎还听到了爪子刮擦墙壁的声音。听得我心里发毛,头皮就像过电一般,每个毛孔都涨得生疼。到底是什么东西?有人类的脚,还有爪子?走廊通往后厨,它很快转了回来,显然,后厨没有它要找的东西。脚步声在卧室门外停下了。我压住狂跳的胸口,眼下心率高得可怕,还伴随着强烈的耳鸣,我意识到自己呼吸困难,但我无能为力。吱呀呀。门框合页发出让人牙酸的噪音,开启了一道门缝,外面是浓重的黑色。仍旧是那团黑色东西,但它现在变得更大、更高,它像液体一样,顺着狭窄的门缝挤进来,最后露出……漂浮在那团黑色上方的脸。皱纹堆叠,须发皆白,一对圆眼亮着精光,四处乱转,随后迅速锁定在我身上。它咧开嘴,像是露出了笑容,嘴里红得瘆人,牙齿残缺不齐。「你是个谁?」是奶奶的声音。最初看到那张脸皮,我感觉似曾相识,但是眼前诡谲的场景,让我不愿相信,直到它说话……「你是个谁?」它走近了,那张脸愈发清晰,但是与奶奶生前不同,那张脸皮上有蛆虫留下的孔洞。我终于明白,舅爷说起「那东西长得像……」的时候,为什么要改口了。它的声音很像奶奶,但是更尖锐、更扭曲,重复那句话的时候,好像每个字都在刮擦我的耳膜。我说不出来话,即便舅爷已经告诉我如何作答,但我真的说不出来。「你是个谁?」它已经走到了炕边,我和那张惨白的脸,只有不到两米的距离。我尝试着张开嘴,但是发不出任何声音。得不到回应,它似乎变得更加开心,笑容变得更加夸张,嘴角咧到了耳朵,整张脸几乎一分为二。黑色侵袭到炕沿,它要上炕,完全没看到舅爷留下的棺材钉。突然,就在那团黑色接触到棺材钉的瞬间,它触电般地向后躲闪,随后又尝试了几次,棺材钉依旧把它挡在炕下。它的笑容消失了,嘴角向下弯曲,哭丧着脸,露出活人绝对做不出来的表情,比刚才恐怖更甚。它低头去看棺材钉,仿佛知道那是无法逾越的屏障。有救了,多亏了舅爷,要不然我今晚肯定要交代在这里……在我暗自庆幸时,它始终没有离开。然后,从那团黑色之中,探出了两只爪子,长满刚毛,爪尖泛着寒光,比狼爪更大,比鹰爪更尖。咔咔、咔咔。它在用爪子,去刨炕沿的扁木条。木条年深日久,早已糟朽不堪,木屑翻飞的动静,直往我的心缝里钻。不过几下,扁木条承受不住它的利爪,当啷一声,一段木条,连同钉在上面的钉子,掉在了地上。一条上炕的通道,就这么被清理了出来。再没有任何阻碍,那张白毛老太太的脸,咧着血盆大口,向我扑过来。6夜间的经历,在我的记忆中戛然而止。我昏睡过去,心脏不再狂跳,小腹的鼓胀感也消失了。直到下半身的不适感和刺鼻的骚臭味,合力将我唤醒。清晨的阳光投射进来,我发现自己倒在炕上,牛仔裤里泡着屎尿。舅爷第一个冲进来,看到棺材钉掉在地上,连喊了几声「坏了」。又凑到我面前,盯着我的眼睛,确认我还是我,体内没有其他东西,这才松了一口气。爸妈见到我的惨状,都吓得脸色发白,问我昨晚的情况。听我讲完夜里的恐怖经历,舅爷连连摇头,他没想到那东西这么邪性,连辟邪的棺材钉都敢碰。我说除了害怕之外,身体倒是没感觉有什么异样,难道那东西折腾了半天,最后却放了我一马?舅爷说:「如果不是你吓得失禁,屎尿齐流,早就没命了。」依舅爷的说法,所谓精怪鬼魂,都有一项致命弱点:害怕秽物。凡是五谷水源,经过人体的消化流转,皆可称为「秽物」,一旦沾染,精怪道行尽失,鬼魂元神俱灭。昨夜,我晕死过去,原本鼓胀的小腹失去了控制,之前吃下的食物,连同我喝的一大杯浓茶,一起「喷」了出来。那东西知道秽物的厉害,不敢靠近,又不舍得走,一直在炕边转悠,天亮前才离开。舅爷指了指地面,草木灰表面的痕迹极为清晰,除了舅爷和我爸妈的脚印,还有一种印记。那似乎是一双很小的脚留下的,只能看到前脚掌,指甲长得离谱,在每个脚印前都剐蹭了几道尘土。「是了,」舅爷说,「那东西不是活物,脚下没根,所以我们只能看到前脚掌。」眼见那脚印密密麻麻,回想我昏死的时候,那团黑东西、那张狰狞的脸皮,一直在我面前游荡,便止不住地后怕。我妈问接下来怎么办,舅爷说,还得再坚持一晚,等三天停灵一过,尸体火化,把棺材也烧掉,应该就没事了。为了保住我的小命,舅爷准备多找点辟邪的物件,可是还没等他说完,我爸再也控制不住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