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婚后几日,他吃过她做得糕点和菜,甚是可口,但往后却再没吃过。
这透花糍,像极了姜辛夷的手艺,他忽然想去见见这做糕点的人。
春日将过,人们的衣裳也渐渐薄了。
薄暮时刻,扬州城尽头,一家名唤梦梁阁的糕纺外,一约莫六七岁的男孩将外头的卖剩下的糕点搬了进来。
他正要把篮子放上桌,眼珠子突然转了转,小手竟伸进了篮子里。
“啪”的一声,他吃痛地缩回了手,仰着头看着面前拿戒尺打了他一下的女子。
“娘……”
他可怜兮兮地看着女子,他不过是嘴馋了。
一身烟青色彩绣锦裙的姜辛夷单手叉腰看着他:“沈知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天已经吃了十四块了。”
沈知言脸一红,像是被强行摁住穿上了开裆裤般羞涩地低下了头:“那是因为娘做的东西太好吃了!吃了还想吃!”
姜辛夷气笑了,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头:“花言巧语,再吃的话你连晚饭都吃不下了。”
闻言,沈知言立刻摇摇头,笑道:“不会!”
“好了,快去收拾完好吃饭。”姜辛夷将戒尺放下,跟着沈知言一起收拾起来。
落日余晖,空阔的后院,姜辛夷将饭盛好后坐了下来。
沈知言急不可耐地跑来坐下捧起碗,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好吃,娘做的饭总是这么好吃……”
姜辛夷一边给他夹菜一边道:“慢点儿,没人跟你抢。”
咽下几口饭,沈知言抬头看着她,兴奋道:“娘,你说我们来年能换间大一点的店面吗?”
姜辛夷吃了一口饭,想了想才说:“一定可以的。”
闻言,沈知言更开心了,然而,他话锋突然一转:“那娘什么时候带我去长安玩呢?”
第十五章 千里寄情
姜辛夷的手一顿,眼中的笑意渐渐褪去。
她有些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放下碗摸了下沈知言的头:“等咱们的店成为江南最有名的糕纺,娘就带你去。”
沈知言用力地点点头,眼睛亮晶晶地似是找到了什么方向。
而姜辛夷再将目光放在眼前的饭菜上后,便再无胃口。
数月前,她濒死之时,太医院院判急送来雪莲,才保住她一条命,皇上也看在姐姐的面子上,将库中的两株雪莲都给了她。
待痊愈后,她放宽了心,也准备离开。
虽然姐姐舍不得她,但也知道长安有她不愿面对的人。
姜辛夷选择了千里之外的江南名城:扬州。
皇上赐她百两黄金和一处宅子,她都谢绝了,带着从前存着的几百两银票已经足够了。
她叹了口气,看着一旁吃地一脸幸福的沈知言,眼中多了些许怜爱。
在泗州城,她看见了沿街乞讨的沈知言。
那时他骨瘦如柴,蓬头垢面,身上的衣衫都破烂不堪。
问及才知他父母双亡,自己无依无靠乞讨已经近两年了。
姜辛夷心疼不已,将他一并带上,认他做了义子。
她时常在想,若果她和沈近有孩子,应该也像沈知言这么大了。
想到沈近,姜辛夷心中不免又是一阵刺痛,眸光也渐渐暗了下去。
或许现在的他和宋映岚……很好吧。
“娘?”沈知言唤了好几声,不解地看着她,“你怎么不吃啊?”
姜辛夷回过神,忙端起碗,笑道:“吃。”
吃过晚饭,姜辛夷又教沈知言写了约莫半个时辰的字,见他有些困意了,便让他睡去了。
姜辛夷将薄被盖在沈知言肚子上,轻轻抚了抚他有了些肉的小脸。
“娘……”沈知言嗫嚅着说着梦话,不知是在叫亲娘还是叫姜辛夷。
姜辛夷轻笑着,又想着老这么自己叫他写字读书也不是办法,还是把他送学堂去比较好。
夜䧇璍深人静,烛火摇曳。
姜辛夷执笔站在桌案前,几欲下笔又不知该写什么。
她微蹙着眉,纸上又多了几个墨点。
半月前便已给姐姐寄去一封了,她在宫中多有不便,还是过几日再报平安罢了。
次日。
卯时刚过,梦梁阁开了门,外头已经有几个人在等着了。
两月前这儿突然多了家糕纺,有人买了糕点一尝,味道甚好,一传十十传百,梦梁阁现在倒是有点小名气了。
沈知言不慌不忙地一边收钱一边打包,老练的不像个不足七岁的孩子。
正将做好的枣糕端出来的姜辛夷有些心疼,看来是该招几个伙计了,不然往后沈知言去了学堂,她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
梁易匆匆赶来,不想透花糍已经卖光了,他看着正将铜板装进兜儿里的沈知言,问“小兄弟,还有透花糍吗?”
沈知言抬起头,见是昨儿问有不有长安糕点的人,便道:“我去问问我娘。”
说着,转身跑进了后院儿。
不一会儿,他又跑了出来:“娘说做透花糍要一个时辰,您能等吗?”
梁易闻言,脸一下变得跟苦瓜似的。
这要等一个时辰,沈近怕是要有脾气了。
见梁易苦着脸,沈知言笑道:“这儿还有其他的长安小食呢!”
被沈知言“忽悠”了几句,梁易买了几块桂花蜜糖糕,揣着就跑走了。
姜辛夷走出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吸了一口带着香甜气息的空气,些许的疲惫消散了不少。
她看了眼梁易匆匆背影,问了句:“就是他要透花糍?”
沈知言点点头:“是呢,昨儿他来问有不有长安小食。”
闻言,姜辛夷心中泛起了阵阵涟漪。
长安,她的故乡,她的姐姐还有她心仪的人都在那儿。
姐姐有皇上的宠爱,沈近也有宋映岚的陪伴,而她……
“娘?你怎么了?”沈知言抱着姜辛夷的腰,亲昵的靠在她身上。
姜辛夷低下头,看着他那可爱的小脸,温柔地笑了笑,她还有沈知言啊。
“没什么。”她爱怜地摸了摸沈知言的脸,拿了一块儿枣糕塞到他嘴里,“客人来了,快去吧。”
沈知言将露在嘴边半截的枣糕塞进去,鼓着腮帮子点点头跑了过去。
姜辛夷也转身进后院继续忙活。
李府。
梁易回府时,沈近已经准备出门了,今日他要去巡察扬州的书院。
“大人,透花糍卖逛了,小弟给您买了桂花蜜糖糕。”梁易将油纸包递给沈近。
沈近脚步一顿,缓缓回过身看着那油纸包发了愣。
桂花蜜糖糕,姜辛夷曾经也给他做过。
“搁那儿吧,等我回来再吃。”他声音低沉了些许,生硬地挪开眼后走了出去。
巳初,沈近才至城外的灵桐书院,了解了近几年的学生情况后正准备去府衙,忽然想起来时府中的小厮曾说北城还有间私塾。
“大人,那私塾不过是一落魄秀才开设的,学生才五六个,都是些……”
“你先回去吧,我去看看。”
沈近打算随从的话,听这厮的语气中满是鄙夷,他有些不悦。
私塾临近扬州城尽头,又在一个巷子里,比李府还要冷清。
待下了马车后,沈近才掀开车帘,便问到了一阵香甜的气息。
他眸光一亮,望向那人群中的某处。
那儿便是梁易说的糕纺了吧。
沈近的某丝情意好像被勾了出来,他站了半晌,才收回了目光往巷子中去。
梦梁阁中,姜辛夷将剩下的糕点小食做完后,将襜衣摘下后对正在看书的沈知言道:“娘出去一趟,你不要乱跑哦。”
沈知言乖巧地应了声:“知道啦!”
姜辛夷这才拿上钱出了铺子。
她昨天想了一夜,觉着沈知言年纪还小,灵桐书院又太远,还是先就近选个私塾比较好。
前几日她听隔壁买豆花的林大娘说前边儿巷子里就有个私塾,她今日去看看,仔细斟酌一下再做决定。
只是不想进了巷口,两个衙役站在院门口。
姜辛夷一愣,这是怎么回事?
一衙役见她往院里瞧,冷道:“府丞大人在内,闲杂人等勿进。”
闻言,姜辛夷露出不满的表情,她来前儿没听说这儿有府丞,莫不是新上任的?
她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新官上任就搞这种仗势,怕是个草包。”姜辛夷嘟囔了两句,倒也庆幸路并不远。
两炷香后,沈近才出来,他眼底的欣赏还未褪去。
这儿的先生秦哲长他两岁,博学多闻,谈吐不凡,倒是个人才。
只是怎的就沦落至此了……
一阵带着甜糯气息的风吹进巷子,沈近的思绪被打断。
他总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
第十七章 故人不再
姜辛夷悻悻回到梦梁阁,沈知言见她这么快就回来了,放下书问:“娘,你去哪儿了啊?”
“没去哪儿。”姜辛夷微微蹙着眉,拿起襜衣去了后院。
见她好像生气了,沈知言莫名其妙地歪了歪头。
不过门口忽然站了一个长相俊逸的男子,沈知言立刻丢下书跑过去,热情地招呼:“买糕吗?天南地北的糕点我们这儿都有,或者其他的小食,无论酸甜苦辣,您想要的都能做。”
沈近一愣,眼前这孩子不及他腰高,嘴倒伶俐。
他失笑地看着沈知言,想必这就是梁易说的那个伶牙俐齿的孩子了。
他的目光放在面前摆的整整齐齐的糕点上,花样繁多,颜色各异,每一样都像是精心制作的。
特别是那桂花蜜糖糕……
沈近唇角的笑意渐渐消失,他已经没有机会再吃姜辛夷做的东西了。
沈知言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人盯着桂花蜜糖糕发呆的人。
他买不买啊?看穿着不像是买不起的人啊。
沈知言似是想起了什么,转身端了个盘子来,上面还放着几块切成小块儿的桂花蜜糖糕。
沈近这才回神,这是要让他试吃吗?
“先生尝尝,您若觉得合口味再买也不迟。”沈知言举着盘子,一脸精明。
沈近迟疑了一会儿,而后拈起一小块塞进嘴里。
桂花和蜂蜜香甜混着糯米的松软,其中夹杂着的杏仁让他心底猛地一颤。
沈近仿佛僵住了一般,姜辛夷做的桂花蜜糖糕就会掺杏仁屑儿,她说吃起来会压腻。
他怔怔地抬起头,才发现悬于门旁被风吹着的一块木板,上头刻着“梦梁阁”三字。
记忆恍然被这三个字拉回了十年前在长安时,他与姜辛夷经常去的地方……
沈知言端着盘子,看着沈近又失了神,越觉得他奇怪了。
没等他问,沈近忽然开了口:“这糕点是谁做的?”
“自然是我娘了。”沈知言理所当然地回道,顺带还挺起了胸脯,一脸自豪的模样。
“你娘?”沈近蹙了下眉。
他记得梦梁阁的老板娘年过四十,育有一子但早夭,现在那老板娘恐怕也已五十多了,何况怎么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扬州。
沈近看着他,忍不住问:“你娘……叫什么名字?”
“她……”
“大人!”
忽然,一个衙役急匆匆地跑了来,打断了沈知言的话。
衙役微微喘着气,道:“知府大人叫您赶紧去府衙一趟。”
沈近应了声,看了眼沈知言,又盯着那“梦梁阁”三字看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沈知言看着他们远去,一脸疑惑。
“知言。”姜辛夷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后,“看什么呢?”
“娘,刚刚有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叔叔在这儿发呆。”沈知言道。
姜辛夷闻言,眼里满是疑惑。
“他吃了块桂花蜜糖糕,然后盯着咱们的招牌发呆了。”沈知言指了指一边挂着的牌子。
姜辛夷叹了口气,望着略有些刺眼的光,低声道:“想必他是长安人,想起故土了。”
第十八章 落日余晖
申时将过,姜辛夷让沈知言将外头的东西一并收进来后带着他去了秦哲那儿。
巷子本就冷清,日落西山,人更是少了许多。
院门口,姜辛夷摸着沈知言的头,笑道:“秦先生,这便是我的儿子,他叫沈知言。”
秦哲年岁不过三十,许是因常年过的清贫,倒像是四十岁的模样。
他看了沈知言一会儿,眼中带着些许赞赏。
这孩子面相极为聪明,双目清亮,往后必有所作为。
姜辛夷给了秦哲一两银子的束修,又让沈知言给他磕了个头,算是正式入学了。
回去的路上,沈知言抬头看着姜辛夷:“娘,以后我就在这儿上学吗?”
“对,知言要听先生的话。”姜辛夷牵着他的手,看着远处的余晖。
“嗯!”沈知言认真地点点头。
他看着姜辛夷,小小的心种下了一个种子:他要快些长大,要做大官保护娘!
次日。
梦梁阁打烊一天,姜辛夷特地将置办的新衣给沈知言穿上,塞了一个苹果放他兜里。
“快去吧,晌午回来吃饭。”她拍了拍沈知言的头,将开了一扇门。
沈知言顺手拿了块儿枣糕,笑嘻嘻地蹿了出去:“我知道啦!”
姜辛夷被他的举动逗笑了,无奈地摇了摇头。
正准备关门时,一小厮模样的人跑了过来,叫住她:“老板老板!”
姜辛夷靠在门旁,打量了一下来人:“有事吗?”
梁易看了眼一旁紧闭的门:依譁“今儿个不做生意了?”
“今天有事,客官明日再来吧。”姜辛夷笑道。
梁易一听,双手一拍大腿:“坏了!”
见他一脸坏了事儿的表情,姜辛夷不由问道:“怎么了?”
“我们家大人初来此地上任,不习水土,吃了老板做的糕点可算是好些了。”梁易叹了口气。
姜辛夷微微蹙了下眉:“听你口音,你是长安人?”
昨日沈知言说来买长安小食的人是他?
梁易抬起头,略微诧异地看着她:“老板也是?”
姜辛夷点点头,与千里之外长安同乡,多了几分热情,也忘了他说的他们家大人初上任,忙问:“需要何糕点?”
梁易愣了一下:“不是说今个儿不做生意了吗?”
“难得遇同乡。”姜辛夷笑答。
而后梁易说要透花糍,姜辛夷只说须得等一个时辰,得了府上位置说给他送过去。
梁易给了钱,连声道谢后才离开。
姜辛夷估摸着做好透花糍来回还能赶上做午饭,便开了灶。
李府。
沈近倚坐在院中,手中拿着玉佩,也不知看了多久。
他眼尾泛红,紧抿着的唇崩成一条直线,无神的目光似是在回忆着什么。
梁易悄声地走到跟依譁前儿,叫了好几声,沈近才回过神。
“老板说一个时辰后给送府上来。”梁易道。
沈近握着玉佩,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大人,这老板也是长安人,怪不得能做的那么好。”梁易语气里带着满满的称赞。
沈近眼眸闪了闪:“也是长安人?”
他顿了顿,莫名问了句:“是何模样?”
第十九章 悲凉的夜晚
梁易闻言,心中不免有丝疑惑,大人好端端地问老板模样作甚。
他回想了一下姜辛夷的样貌,才道:“是个二十五六的女子,鹅蛋脸……”
他有些苦恼地挠挠头,他没那么多词儿形容,只说:“是个出挑的美人。”
梁易的话让沈近不自觉地想起姜辛夷。
她也二十有六,模样出挑……
掌心的玉似是懂了他的心思似的微微发烫着,沈近垂下黯淡的眸子,心尖儿的痛意又一次蔓延开来。
抽离的疼痛总让他觉着像张府医说的那样,慢慢郁结于心,不断的加大。
沈近挥了挥手,让梁易下去了。
一个时辰后。
姜辛夷将五包透花糍放进花篮中,挎着就出了门。
那人说府邸在城中西南角,倒也不远。
姜辛夷抄了近路,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
只是看到那匾上“李府”两个大字,她愣住了。
姓李!?
姜辛夷眼眸怔了怔,双腿似是生了根挪不动地方。
心缓缓地收紧,熟悉的疼痛感侵袭而来。
新上任的大人,长安人,姓李……
是巧合吗?
姜辛夷紧抿着唇,眼底满是怀疑和不安,是沈近吗?
然而下一刻她又否定了,他是从一品少傅,如果被调任到此,必定是遭贬黜了。
可皇上为什么让他来这儿。
姜辛夷心开始惴惴不安,她看了眼府门外的守门小厮,踌躇了一会儿小心地走了过去。
梁易已先和守门小厮打了招呼,他们见姜辛夷挎着花篮,里头一阵甜香,便知是来送糕点的老板,也没有打算拦着。
“小兄弟。”姜辛夷站在台阶下问道,“我想问问你们家大人叫什么名字。”
小厮们对视了几眼,离她最近的一个小厮回道:“姓李名阿鹜。”
姜辛夷瞳孔骤然紧缩,身形一颤,险些摔倒。
真的是他!
小厮莫名地看着脸色忽地就白了的姜辛夷,还没等问她怎么了,姜辛夷就把透花糍连带着花篮都塞到了小厮怀里。
“有劳小兄弟,我铺子还有事儿,就先走了。”
说着,姜辛夷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门口的四个小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一脸疑惑。
姜辛夷一路奔回家,“嘭”的一声关上门后,紧倚着门沉重地喘息着。
汗珠子从额前滑落到了下巴,滴在她剧烈起伏的胸前。
她看着一片寂静的大厅,恍然间觉着自己又回到了当初那个等待着沈近回来的一个个冰冷悲凉的夜晚。
姜辛夷只觉眼眶一热,泪水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
她慌忙拭去,却怎么也擦不完,就像那日她咳出的血一样。
姜辛夷缓缓蹲下身,捂着红通通的双眼,喉间的酸涩和闷疼的心让她甚为难受。
她以为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和沈近有什么交集了,更不可能再遇见他。
只是没想到,时隔数月,他们又同在千里之外的扬州……
姜辛夷也不知自己呆坐了多久,等沈知言回来了,她连灶都没有开。
沈知言见她两眼通红,显然是哭了,又担心又生气:“娘,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闻言,姜辛夷强扯着笑道:“没有,娘只是想起一些往事了而已。”
那些让她不忍再想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