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在那日,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会委屈巴巴叫我音音的岚官,比我还要凶残恶劣。
黎家商队,杀人灭口,他麻溜得跟宰狗一样。
染了血的眼睛,长睫浓密,看上去竟还那么干净纯粹。
大荒那年,他在土匪寨子里,应是见惯了血腥之事吧。
甚至于后来,我患了癔症,发狂失控时,他竟随手抓来农庄的佃户,推过来让我杀。
好在,槐花理智尚存,阻止了他。
黎家垮了之后,我就病了。
除却两个舅舅,大舅母和二舅母,以及那年长我几岁的表哥,也都死了。
没办法,我想要黎家所有的营生和产业,他们就必须死。
动手的是岚官。
他将人绑在了一条船上,然后丢了一把火。
对外,只道是土匪寻仇,报复了黎家。
姚二小姐甚至还出了头,质问李知府,为何剿匪没剿干净?
李知府额上冷汗淋淋。
因为那一年,京中传来了姚贵妃溘逝的消息。
远在雍州的姚二小姐,就要进宫顶替姐姐,侍奉她的皇帝姐夫了。
姚景年知道我所有的事。
她看着我将黎家灭口,吞了所有营生,只问了我一句话:「小白,你说愿效仿冯谖客孟尝君,积谷防饥,愿小姐高枕无忧,可还作数?」
「自然作数。」
「好,自今日起,我与你义结金兰,你就是我姚景年的义妹。」
。
她说:「小白你知道我那几招防身的剑术,是谁教的吗?」
「谁?」
「平远将军府的谢宣,记住他的名字,因为我本该嫁给他的。」
「差一点点,我与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本来计划回京,就是要与他议亲的。」
「你说我姐姐怎么突然就死了呢,他们又怎么突然要让我进宫呢?」
「我不想去,我想嫁的是谢宣,我们俩说好的,他娶了我,便带我去塞北,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且终生都只有我一人。」
「可我父亲说,十三皇子才七岁,他是我外甥,我若不进宫抚养他,他很难长大。」
「小白你知道吗,皇上年长我二十岁,他都快跟我爹一样了。」
「我们姚家,其实没你想象的风光。」
姚景年目光遥遥望向远处,嘴角勾着笑:「这也是我愿意帮你的原因,我若嫁了谢宣,自然高枕无忧,若进了宫,就只能高瞻远瞩,步步为营了。」
「姚家有权有势,但私底下产业却并不多,我父亲为六部尚书之首,他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树大招风。」
「可是你看,这该来的风,谁也挡不住,所以小白从现在开始,为了我,在雍州积谷吧,今后我若一朝登顶,便是你最大的靠山。」
10
雍州人尽皆知,黎白,是新入宫的姚妃义妹。
李知府每每见了我,都无比客气。
因为我坐拥黎家所有的产业,两年时间,垄断了雍州布庄、瓷器,以及茶叶买卖。
连贩粮贩盐,也横插一脚。
甚至于豫州和兖州,也有我开的铺子。
我没闲着,因为不敢闲着。
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
胡思乱想,就会癔症发作,躁动到想要杀人。
姚景年走的时候,我让她将岚官带去了京中。
因为他比我还要残忍,杀起人来手起刀落。
他心中压根就没有行为约束,需要适应世间规则。
姚景年是最有能力管教他的人。
而我,已经自顾不暇了。
这两年,我的癔症好像更严重了。
槐花甚至不敢离开我一步。
她已经将我从吊绳上抱下来好几次了。
我总是叮嘱她:「黎家如今的产业和营生,钱庄的银票,都是给姚景年的,等我死了,你就好好活着,为她守着……」
「姑娘!你别总是死不死的,有我在,你别想死。」
槐花总是这样说。
我很无奈。
她不懂,十七岁的崔音,在这世上,已经无牵无挂,再无活下去的念想了。
我怕有朝一日,发病起来,滥杀了无辜。
我是真的很想死。
想我娘了。
想立刻见到她,被她抱在怀里,摸一摸头发。
娘啊,你要等一等阿音。
阿音还未跟你道歉呢。
娘没错,错的是我。
崔家来人接我入京的时候,我的脑袋又一次悬在绳索里。
槐花拼了命地抱我的腿——
「姑娘!姑娘别死了!京府崔家来了人,咱们进京找乐子去!」
11
崔家人到了没多久,我便去了槐里府衙一趟。
李知府一点就透,是个明白人。
雍州只有崔音,没有黎白,谁敢多嘴,舌头割掉。
黎家的生意蒸蒸日上,各处掌柜都很有能耐。
那就好。
京府崔家,我还是有些兴趣的。
毕竟我爹和兄长,都还在。
娘死了,我对他们,怀有期盼。
我这人,十岁屠狗宰猫,十二岁杀人,十五岁将黎家灭口……十七岁,只想要一点亲情。
只要一点,我就满意。
可是崔家来接人的那两个婆子和婢子,好像不太懂规矩。
她们望向我的眼神很恭敬,也很坦诚。
坦诚到我看到了眼底藏着的鄙夷和不屑。
崔家比我想象中无趣啊。
我初到那日,满屋子的女眷在等我。
她们围在一耆年老妇身边,左一句「姐儿生得多好」,右一句「这都是老太太您的福气庇佑。」
那耆年老妇,紫绣额带束着花白的头发,虽看上去老态,但声音中气十足——
「可怜见儿的,此番你外祖家遭了难,你也不必太伤心,既回来了,今后崔家必不会亏待了你。」
她的目光透着怜悯,高高在上。
我觉得好笑,黎家都被灭口两年了,什么叫此番遭了难。
满屋子的七大姑八大姨,还有我那朱唇逐笑的继母苏氏,看起来可比她慈爱多了。
苏氏拉着我的手,眉眼温柔,颇具风韵:「音姐儿一路辛苦,咱们都盼着你来呢,哥儿今日还专程向司里告了假,在书房等着见你。」
「还有你父亲,他应该会早些回来,倒也不急着见他们,先来认识认识你这些妹妹。」
崔家人口挺多。
婶子姑母们引见完,还有一干堂婶子和表姑母。
表妹堂妹加起来,有七八人,我只记住了与我同父的崔媛和崔姝。
崔媛,是我继母苏氏所生,比我小一岁,是我嫡亲的妹妹。
崔姝,是我爹的妾室杨姨娘所生,与崔媛约莫同岁,是我庶妹。
我爹礼部侍郎崔谦,有两个儿子。
一个是我阿兄崔锦泽,另一个是继母苏氏生的崔锦成。
崔锦成才八岁,是个顽童。
我对崔锦泽比较感兴趣。
因为在雍州时,我娘不止一次提到过他。
看得出,她很想他,总偷偷抹泪。
到底是血脉至亲,我在管事的带领下,去书房见他时,难得地有些情绪波动。
结果大失所望。
那黄梨书案前的翩翩公子,看上去是与我有几分相像,但神情冷淡,望向我的时候皱了下眉头。
「崔音?」
「是。」
他声音挺好听,我便抬眼看他,嘴角勾着笑。
「你是在郿县庄子上长大的?」
「是。」
「跟她一起?」
这个「她」字,令我愣了下,随即盯着他笑:「兄长想说什么,不妨直言,难道接我过来,你们都没打听清楚?」
这不卑不亢,含笑的嗓音,令他又皱了眉头,眼中闪过冷意:「你既这样说了,我也不绕弯子,我知道她是吊死在你面前的,你与她感情很深,但你记住,我们崔家不欠她的,当初是她自己犯下错事,落得那样的下场,是自食其果罢了。」
「……」
「崔家没有对不起你,也没有对不起她,不管你作何想法,既已回了京,崔音你要安分守己,否则我必不会饶了你。」
明白了,他知我生于乡野,又目睹母亲死状,经历坎坷,怕我对崔家有怨,故而先来敲打一番。
挺失望的,原以为即便是敲打,也不该他来。
我微微叹息,对他道:「兄长多心,我岂是那不识好歹的人,能够回到崔家,我不知有多欢喜,怎会有别的想法?」
「生于乡野,并非我的错呀,命不由我罢了,我与你原有一样的出身,可我没得选,不是吗?」
「我也想过好日子,但我没办法,郿县农庄四下荒野,起风的时候像鬼在哭,冬天屋里又阴又冷,鸭屎淤泥满地泥泞,地头堆着粪,我还要下地干活,舅舅家对我不管不顾,庄里管事欺我年幼……」
「阿音……」
我嘴角噙着一丝苦笑,神情动容,崔锦泽果然态度软了下来,面上不忍,解释道:「我并无他意,你不要多想,你能回来我自然也是高兴的,只我不仅是你兄长,更是家中长子……」
「我明白的,兄长无需解释,你与我手足情深,自然是为我着想。」
低垂着眉眼,我声音释然,像是在安慰自己似的。
崔锦泽已全然对我没了戒备,面上甚至还有些后悔,又对我道:「你放心,既已回了崔家,那些过往都不要再想,今后你便是崔家长女,有我在,无人敢欺负你。」
总算,他看起来像个阿兄的样子了。
眼中不再有冷意,又声音温和地与我说了几句话,最后道:「母亲为你收拾好了院子,舟车劳顿,你先回去歇息一番,晚些时候还要去向父亲请安。」
我点了点头,冲他颔首微笑。
只离开书房时,又回头看他,笑道:「兄长这书斋干净明朗,笔墨纸砚应有尽有,可我总觉那博古架上,还缺了点什么。」
「哦?缺了什么?」
「缺一把剑。」
我看着他,神态认真。
12
礼部侍郎崔谦,虽为我父,待我的态度却疏离至极。
回京那日,我去向他请安,未曾忽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
他冷淡道:「回来就好,为父事忙,今后不必日日都来,我未必有空见你。」
他看着是个肃穆之人,着官袍黑靴,目射寒星,仪表堂堂。
崔锦泽对我道:「父亲便是这样的性子,他待家中子女向来严厉,你莫要介怀。」
若不是后几日,我看到嫡妹崔媛在他面前撒娇,他一脸慈爱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