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隆二十七年,冬。
皇太女夏仙语弑君夺位,被关押天牢。
三日后午时三刻,将于午门外处斩。
天牢。
夏仙语坐在角落中,望着墙上一小扇窗,眸光黯淡。
她曾出生在天牢、自幼跟着养父在牢房长大,而如今临死前又回到了这里。
二十二年前。
她亲生父亲当朝太子,被人诬陷谋反,被至亲皇爷爷亲手了结!
而如今她又被同样扣上了谋反的罪名,给她扣上罪名的,是她的夫君!
“提邢司大人。”
狱卒的声音将夏仙语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转头望去,只见着正一品官袍的裴士卿走了过来。
夏仙语眸色寂寥,她见证了裴士卿穿素服俊美、穿县官官服高大挺拔,而如今,看着一身紫棠色赤金线长袍的他,竟是如此的陌生。
牢内,一时间谁也没开口。
裴士卿看着夏仙语苍白的脸,还有额间未愈的伤,终归先走上前。
他俯身,大手落在她伤处旁:“怎么弄的?”
夏仙语不说话,只是睁着泛红的眼望着他。
裴士卿依旧耐着性子,拿出药给她擦拭,轻声道:“你放心,三日后,本司会让人顶替于你。那时,皇太女已死,你还是本司的夫人。”
这般温柔的话却像一根长刺,刺进了夏仙语的喉中。
第十章 刀落
大牢之外,寒风凛冽,冰冷的雨还在下。
丝丝凉风入骨,一刻后,夏仙语看着裴士卿熟悉的脸,哑声问道:“萧寒,我们回凉州去,好不好?”
闻言,裴士卿擦药的动作一顿。
他收回手,淡淡道:“回凉州作何?如今本司执掌朝政,还有很多事要完成。”
夏仙语心底一抽,眼中掠过几许痛意。
她垂眸不再说话。
裴士卿看了她一会儿,忽而又拿出一白瓷瓶。
正是夏仙语一直收着的梁左相给的药。
“你不说偶感风寒吗?我把药带来了,牢房里湿气重,你要多注意。”
夏仙语看着那药瓶,眸光一震,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天意。
她看着裴士卿,颤着手接过:“好。”
待裴士卿走后,夏仙语痴痴看着那药许久。
她一直将它收着,藏着,就是想装作不见,不闻,然而现在她才惊觉,养父说得对。
在其位谋其政,责任越大,身上的担子则越重。
她没能护住魏国,愧对列祖列宗,怎能苟活于世!
夏仙语噙着泪,仰头将整瓶药喝尽。
药入喉中,苦涩不已,这药一时半刻还不会发作。
她忍着满口的苦意,从怀中掏出皇上给的令牌:“你们出来吧。”
话音刚落,牢房狱卒顷刻被抹杀。
几个黑衣人跪在牢外:“主子。”
夏仙语抬眼看向他们,语带倦意:“三日后,我要你们帮我办一件事。此事办成,你们便可重归自由!”
……
三日后。
寒风卷着暮雪扫着整个京城。
夏仙语被蒙着头捆着手推上囚车,押赴午门。
裴士卿坐在监斩官的位置上,见那跌跌撞撞而来的身影,心中莫名有些不适。
但想着不过是与夏仙语身形相似之人,况他已吩咐人将夏仙语送出天牢,便没有在意。
夏仙语跪在刑台上,单薄的身子颤抖着。
三日来,毒药已渗透五脏六腑,她身体的每一处都像被无数蚂蚁啃噬着。
鲜血顺着她的口鼻不断地流下。
眼前是黑漆漆的一片,可她似是看见养父逆着一束温暖的光朝她走来。
她弯了弯唇角,恍若忘了深入骨髓的痛楚。
夏仙语知道,从她成为永昌郡主时,就注定了她为人棋子的命。
皇上虽立她为皇太女,也不过是为了赎清他错杀太子的罪过。
后来,又想借她的手除去裴士卿。
而裴士卿,曾经是爱她,可如今却当她是争夺权力的工具。
只有养父,即使是死,也是为了自己。
她这一生对得起所有人,独独对不起养父……
鲜血滴落在素色囚服上,染的衣襟一片LJ殷红。
望着刑台上那不断淌血的人,裴士卿眸色一紧。
他心中隐隐不安,起身想上前查看,然而方走一步,一旁官吏提醒道。
“大人,午时三刻已到。”
闻言,裴士卿脚步顿住,转身回到座上。
伸手拿起监斩令,向前一掷:“斩!”
令牌落下。
刽子手揭开夏仙语头上的黑布,手起刀落。
刀光之下,裴士卿看到的赫然是夏仙语满是鲜血的脸!
第十一章 晚了
夏仙语微仰着头,面如死灰。
刀风间,她只听见裴士卿惊惧嘶吼道:“住手——!”
天旋地转,世间一切都似君臣颠倒了过来。
夏仙语浸血的双眸怔怔望着朝她狂奔而来的裴士卿,心在此刻忽地多了抹怨恨。
裴士卿,是你负了我!
“轰隆——!”
冬雷再至,银白的雪上淌着温热的血,凄怆哀恸。
伴着风刀,裴士卿跪于刑台上,撕心裂肺地哭着。
香消玉碎故人绝,粉骨残躯血染衣。
……
晚秋渐凉,寒意微刺。
京城西北角一府内,小厮正送走从宫中来宣旨的总管公公。
几个丫鬟急匆匆地捧着品红缕金凤湘色滚边袍、玉锦鞋及点翠首饰入了院子。
“夫人,宫服已到。”为首丫鬟低头恭敬道。
一袭古烟纹碧锦裙的夏仙语抬眸望去。
深邃的目光落在身前这套极致奢华的郡主宫服上。
她站起身,抬手轻抚着一枝点翠步摇。
这可比裴士卿送她的那枝金步摇贵重多了。
“放在这儿吧。”
夏仙语收回视线,屏退丫鬟后走到梳妆镜前坐下。
铜镜中,一张清丽红润的脸上面无表情,而往日温润的眼眸多了几分茫然。
食指自鬓角缓缓向下,停至嫣红的唇上。
夏仙语杏眼一眯,微微失了神。
她本以为自己命丧断头台,不想竟回到了一年前被封郡主那天。
经过几番确认,她才接受这件不可思议的事。
夏仙语望向窗外,院子里的海棠树叶凋零殆尽,枯枝映着余晖,平添了一丝荒芜。
她目光又落在右侧的床榻上。
裴士卿还未回来。
如果她没猜错,如今的他应该正暗自培养党羽,甚至还和萧颜……
夏仙语眼神一暗。
但一切还来得及,裴士卿羽翼未丰,萧颜也还未进宫。
更重要的是,养父还未死……
她心恍然一疼,在忆起他的惨死,心中的怨怼更多了几分。
亥时过半。
刚回府的裴士卿见厅内还陈放着皇上赏赐给夏仙语的东西,眉头一蹙:“把这些东西搬下去。”
话毕,便往院子去了。
只是才进院内,未展的眉头又紧蹙了几分。
房中不同与往日地漆黑一片,桌上没有那总会为他照路而留着的烛火。
裴士卿心有疑惑。
难道夏仙语不在?
他大步跨了进去,借着外头微弱的月光,只见夏仙语静静地躺在床上。
呼吸均匀,似是睡熟了。
裴士卿眸色一沉,他摸着黑褪去外衫后躺了上去。
习惯性了伸手一捞,将那单薄的身子抱在怀里。
夏仙语并未睡,她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裴士卿。
“没睡?”裴士卿抚着她的头发,声音低哑。
夏仙语暗自深吸一口气,并未闻见那股让她酸楚的香味。
她阖上眼,语气平淡:“你忙了一整日,快歇息吧。”
裴士卿一愣。
他总觉着有哪儿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
但困意渐渐袭来,他搂着夏仙语,嗅着她发间的馨香,很快就睡了过去。
夏仙语再次睁眼,眼中的挣扎越渐明显。
她伸出手,抚了抚裴士卿的脸。
现在的他还没有彻底陷入权势的沼泽中,若他能回头最好。
若不能……
第十二章 椸枷
裴士卿悠悠转醒,忽觉怀中已空,不由蹙眉起身。
“朝服已备好了,快洗漱吧。”
夏仙语一边理着椸枷上的暗彤色朝服一边道。
裴士卿望着她的侧脸,眸色深沉:“我公务繁忙,恐不能陪你进宫面圣了。”
“无妨。”夏仙语转头笑了笑,“今日可否早些回来?”
见她眼中几许期待,裴士卿将将出口的“不行”转了个弯:“好。”
闻言,夏仙语笑意更深,她伺候裴士卿穿好衣后,一同用了早膳目送他离府。
才入辰时,天还早。
夏仙语命人备了轿,去了养父陆成杰那儿。
一路上,她紧攥着帕子,一颗心随着轿子忽上忽下。
算起来,她上次见养父不过一月之隔,不想那是最后一面。
此时的养父还不是七品典仪,皇上也是见过她之后才给他封的官。
夏仙语轻咬着下唇,细想着若养父五官无职,也可逃过那所谓的私吞钱粮之罪……
神思间,已经落了轿,丫鬟掀开轿帘:“夫人,到了。”
夏仙语起身走出轿子,看着恍如隔世的小院门,眼眶不觉一涩。
“你们在外候着。”
叮嘱好丫鬟小厮,她走过去敲了敲门。
不一会儿院门开了,手里拿着本书的陆成杰见夏仙语来了,立刻笑了:“婉婉?快进来快进来!”
夏仙语怔怔地被他牵着走进院中,目光一刻不离他。
陆成杰放下书,给她倒了杯茶,却见她两眼通红,眼中满是泪水。
“怎么了?”他放下杯子,心疼地问,“哭什么?”
“爹!”
夏仙语唤了一声,扎进陆成杰怀中小声抽泣了起来。
自那日亲眼看见他尸身后,她几乎每晚都做噩梦。
她恨自己无能,不能保护养父,连最起码的祭拜都做不到……
可是如今养父好好的在她面前,她再也忍不住眼泪。
见夏仙语哭了,陆成杰好一通安慰,才让她收了声。
“告诉爹,好端端的为何要哭?”陆成杰又问。
夏仙语拿着帕子抹尽了眼泪,抬眸笑了笑:“因为想爹了,婉婉有好些日子没来看您了。”
闻言,陆成杰坐了下来,拍了拍她的手:“只要婉婉身体健康,爹就高兴,再说了,你看爹现在日子过得多自在。”
夏仙语点点头:“爹过得好,婉婉也高兴。”
望着她,陆成杰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不过婉婉现在身份不同了,万事也自当小心,有什么事就和萧寒商量商量。”
听到“萧寒”二字,夏仙语眼神一滞,心中也多了几丝悲凉。
养父若是知道就是他那么信任的裴士卿亲手了结了他,他心中会作何感想……
夏仙语掩饰好情绪,又与陆成杰闲聊了一阵便回府了。
回府已入巳时。
夏仙语看着桌上的宫服,道:“梳妆,更衣。”
坐于镜前,丫鬟为她重新挽着发髻,戴着发饰,最后将点翠步摇插入发间,换上宫服和鞋,一种庄重威严感油然而生。
丫鬟愣愣地看着夏仙语,腹诽夫人好像与以往有些许不同了。
夏仙语歪头摸了摸头上珠翠,心思凝重。
她没忘自己在皇上临死前发的誓,她已经辜负了先祖一次,不能再辜负第二次。
在裴士卿还未铸成大错前,她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视而不见。
第十三章 官职
皇宫。
夏仙语双手覆在腹上,跟着太监一路往养心殿去了。
期间退让行礼的宫人不少,都悄悄抬眼看她。
这是她第二次进宫,而身份从一介草民成了皇上亲封的永昌郡主。
养心殿。
夏仙语踏进内室,微微低着头先行了礼:“参见皇上。”
“乖孙,快坐到朕这儿来。”
听着稍显中气的声音,她抬起头,眼神微怔。
此时的皇上面无病态,眼中还带着神采,鬓发参白,看着倒也硬朗。
夏仙语记得也就是在萧颜入宫后,皇上的身体才每况愈下。
她坐到皇上身边,唤了声:“皇爷爷。”
听到夏仙语这一声,皇上念起太子,不由红了眼。
他微不可闻地叹声道:“皇爷爷不好,没能及时将你寻回,裴士卿对你可还好?”
夏仙语听了,心不免一涩。
若是从前,裴士卿对她是极好,但自从入了京,他就逐渐变了。
“好。”她忍着心中的失落,强扯了下嘴角。
或许是因为爱屋及乌,所以皇上才对裴士卿少了些防备。
“若如此,朕也放心了。”皇上又道,“朕打算给你养父一个官职,也算是谢他救了朕的孙女儿。”
闻言,夏仙语心中咯噔一下。
她立刻起身跪下:“孙女养父从未任过官职,恐会辜负皇爷爷的信任,且以官职为赏,也会惹众官非议,还请皇爷爷三思。”
皇上愣了愣,良久后才摆摆手:“罢了,那便赏他百两黄金吧。”
听了这话,夏仙语才稍稍松了口气。
好在此时皇上还没有想杀养父的心思,她也不用多费心劝。
与皇上一同用过了午膳,夏仙语才出宫回府。
脱下有些繁重的宫服,她换了身轻便的缎绣云纹衫,将首饰放进木盒中收起。
“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