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娃在看我!他怪我!!
我感觉到身上立马起了无数的鸡皮疙瘩,头皮像过电一样。
我想动一下,但是感觉全身好像都不是我的。
我想出声叫人,但是嘴张开,嗓子仿佛堵了一块石头,只能从石头缝里发出「呃呃……」的声音。
接着我恐惧地看到,顺娃竟然坐起来了,而后站了起来,用一种很僵硬的姿势。
一步,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他慢慢走向我。
我想拔腿就跑,但是我的腿,我的脚,每一块肌肉好像都不属于我。
我想叫出声,但是嗓子那种仿佛被石头堵住的感觉让我连一个完整的词都说不出来,拼命想咽下那口堵住的气。
我不敢看顺娃,眼睛看着地面,还在尝试挪动,或者发出声音。
好像过了很久很久,我看到一双湿漉漉的鞋站在我的面前。
慢慢从他的脚往上看。
湿湿的裤子,湿湿的衣服,以及那一张往日无比熟悉,现在无比害怕的脸。
我能看清顺娃头发上,脸上的水,还在不停地往下淌。
「滴答,滴答,滴答……」
3.
突然仿佛被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我猛地睁开了眼睛。
我看到了爸爸、妈妈、邓弓还有五舅爷的脸。
爸爸焦急地问我:「永娃,怎么了,你刚才叫得那么大声,幸亏今天是你五舅爷管事,听到你叫唤,立马叫了我们过来。」
我鼻子一酸,抱住了爸妈,眼泪控制不住,断断续续地说了梦里发生的,爸妈一边拍着我的背,一边说:「不怕不怕,咱现在就回去……」我妈也不住点头。
听到我爸让我回去,五舅爷说话了:「永娃他爸,平时就永娃、邓娃和顺娃耍得好,顺娃在的时候也是个好娃,咋可能害和他生前耍得最好的娃呢,肯定是永娃昨晚没睡觉,今儿做噩梦了。」
听了五舅爷的话,爸妈也有点犹豫,问我咋想的。
我犹豫了一下,想着平时我们一起玩的情景。
如果那天我去了,顺娃肯定就不会有事儿,我回答爸妈:
「我可以,刚才也只是做梦,不是什么大事。」
五舅爷见爸妈还有顾虑,接着又说:「我家里有供奉开光过的黄三角,等我吃过饭去给永娃拿一个,保保平安。」
爸妈这才放心了一些,又在房子里陪着我,让我好好睡了一会儿。
其间果真再没有做噩梦,这一觉我睡得无比香甜。
一觉起来又充满了活力,我不禁怀疑这两天所发生的事情是否真的是我的幻觉?
吃晚饭时五舅爷给我带来了黄三角,嘱咐我日日带在身上保平安。
「这东西能除你身上的晦气,这几天须得日日带着。」
我接过手来翻看了几下,檀香味混合着其他什么味道萦绕进我的鼻腔。
「乖孩子,快放好,省得拿在手里丢了。」
「五舅爷,这东西还有没有了,邓弓跟我一起守灵,我想给他一个……」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出这句话。
五舅爷嘿嘿一笑,露出常年抽旱烟被熏得发黄的牙齿。
脸上的沟壑越发明显,有一种我看不懂却又感觉很怪的深邃感。
「你小子还挺重情义,行了,邓娃那块我会照看的,你就顾好你自己吧。」
我这才将黄三角放进内兜,向五舅爷道了声谢,转身去找邓弓吃饭。
晚饭是在顺娃家里吃的烩面片。
这两日着实消耗了我不少精力,又是惊吓又是伤心。
不守灵的时候还得帮管事的搭棚子挪桌椅。
我端起海碗一顿狂喽,面片里放了油泼辣子和臊子,我就着蒜连干了三大碗才觉得满足。
「永寿你可以啊,平时看着跟竹竿一样,吃起饭来胃口倒不小。」邓弓看我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笑着调侃道。
「你要是知道我这两天看到了啥,你就不会这么说了,我可真是被吓破胆了。」
这也算是化恐惧为食欲吧!
邓弓不以为意:「瞧你那点胆子!不就是梦到顺娃了,我又不是不知道!要我看啊,你就是心思太多,要说有事,我整天和你在一起,为啥我屁事都没?」
我心里一盘算还真是这样。
邓弓这两天跟我同吃同住,要说有事肯定是一起有事,不可能独独就我倒霉呀!
这说不通!
见我神色轻松,邓弓拍了拍我的肩膀,得出最后结论:「就是你心思多,自己吓自己!」
我摸了摸口袋的黄三角彻底放了心。
人就是这样奇怪,就好像早上上学快迟到了飞奔到去学校,路上却见到相熟的同学也迟到了。
那一刻感觉自己心也不慌了,也不怕迟到被老师责罚了。
有个人和自己一起承担事情,总比一个人承担时心里安定多了。
守灵时间是五舅爷定的固定时间,我和邓弓这一轮依旧是晚上十点到第二天早晨六点。
五舅爷怕我和邓弓晚上无聊,特意给了我好些吃食和一副扑克。
嘱咐我守灵的时候找点事做,分散注意力。
前半夜时间倒是过得快,我和邓弓先后玩了弥竹竿和飘三叶,又吃了点零嘴,抬头一看已经凌晨两点。
时间到了,又开始给顺娃烧纸钱。
「顺娃好,拿了钱财要吃饱。」
「顺娃蛮,走在地府无人拦。」
「顺娃乖,来世投个富贵胎。」
完事之后我和邓弓又是百无聊赖。
由于我白天好好补了一觉,现在倒不觉得困。
只是看邓弓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好像很困乏无力。
邓弓看我还能硬撑,就跟我说让我守一会,他得眯几分钟。
「行了行了,你就坐在垫子上睡会解解乏,等会我叫你。」
「奇了怪了,昨儿也没这么乏呀……」邓弓嘴里嘟囔几句就轻声打起了鼾。
夏天的夜里风也是裹挟着热气,我拿着扇子有一下没一下扇着。
不一会却看到邓弓脸上竟然出了一层热汗。
我大力扇了几十来下扇子为邓弓去热,心里想这小子也不容易。
爸妈不在身边,还得照顾年迈的奶奶,平时一个人放学回来还得烧火做饭,放牛割草。
就这两天所付出的精力,困点累点也是很正常的,我心想。
突然邓弓嘴里开始嘟嘟囔囔,我一下笑了,没想到他还有说梦话的毛病。
我换了个姿势,让我的扇子能同时把我们两人都扇上。
「哈哈。」
原本我也有点昏昏欲睡,鼾睡中的邓弓却突然笑了起来。
我一个激灵,瞬间睡意全无。
转头一看他,眼睛还是闭着却又发出了两声笑。
「哈啊哈……」
我看到这情况,想叫醒他,但是想到这两天邓弓也挺累的,就寻思让他多睡一会儿。
坐在垫上的我迷迷糊糊,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打瞌睡。
明明今天睡得也足够,此刻却突然困乏起来。
突然我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瞬间脑子好像过电一样清醒。
转头一看是邓弓,他看着顺娃躺着的位置,嘴里唠唠叨叨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我有点不知所措,用手把脸使劲搓了几下,让自己更清醒了一点,才问:「怎么了邓弓?」
4.
邓弓转过头看着我,过了几秒后又低下了头:「永寿,我刚才梦到我们一起耍,一起上下学,梦到我们一起去隔壁村的果园摸葡萄,一起……一起……呜呜。」
邓弓的声音低到我慢慢听不清楚。
我看到他眼前的地面上,一滴滴眼泪掉落。
我的眼睛慢慢也酸了,强忍住用手背在眼睛上擦了擦才开口:「我也是,我也一直在想这些……」
「永寿,我梦到顺娃不在的那天,虽然我想不起来是啥原因了,就在我拒绝他后,又突然去水库河边找他。」
「然后……然后我看到他在水里溺水扑腾,我用一根树杈子把他拉起来了,之后我俩一起回村里了,一个激灵我就醒来了。」
邓弓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用袖子把脸上的眼泪擦了一下才接着说:「可是我眼睛一睁开,看到的还是顺娃在这里躺着,虽然在梦里我就觉着不太对劲儿,但是一眼看到顺娃在这里躺着,我还是很难受。」
说着说着,邓弓声音又有点哽咽。
我想说点什么话安慰一下他,但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说点啥,只好拍了拍他的背,又把身后放着的水缸子递给他。
邓弓喝了一口,看着眼前的烧纸盆里已经完全烧完的灰烬,默默地从一边五舅爷准备好的烧纸里取出一沓,一张一张烧在铜盆里,嘴里喃喃念叨:
「顺娃好,拿了钱财要吃饱。」
「顺娃蛮,走在地府无人拦。」
「顺娃乖,来世投个富贵胎。」
看着火焰映照着忽明忽暗的邓弓的脸,我也从一摞摞烧纸里取出一沓,慢慢往火盆里放,跟上邓弓的节奏念起来:
「顺娃好,拿了钱财要吃饱。」
「顺娃蛮,走在地府……」
我和邓弓又哭又伤心。
我们和顺娃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玩泥巴、上地里放羊、下水库河摸鱼、考试一起考零分。
一想到还剩一个月就开学了,顺娃却永远也不能和我一起踏入校园。
再也不能听顺娃在我家门口大声喊我「永寿」。
再也不能躲在被子里看从爸妈房间偷出来的光碟……
这一晚上过得很漫长,我想找点话和邓弓说。
但是他除了喝水之外就是发呆,看着顺娃躺着的地方,见此我也就没有说出口。
可能因为做的这个梦对他冲击比较大,在这之后,我也没有继续打瞌睡,就这样度过了这三天里最漫长的一夜。
直到早上六点我和邓弓守灵完毕,来做饭帮忙的大人们又陆陆续续到来。
我和邓工都各自先回家了。
因为天气热,老出汗的原因,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先洗个澡。
又一觉从早上七八点钟一直睡到下午五点,收拾一番又去顺娃家吃大锅饭。
我看到邓弓蹲在角落里端着海碗。
碗里依旧是烩面片加油泼辣子,散发着诱人的饭香味。
他胃口不是很好,剩了多半碗饭,看起来精神很是萎靡。
「时间还早,要不吃完饭你去灵堂里面的小套间再睡一会?」
邓弓恹恹点头,也没推辞。
直到晚上十点之后,我和邓弓又待在了灵堂里,继续守灵。
补觉醒来的邓弓依旧比较沉默。
可能因为昨天晚上做了那个梦的原因,直到现在依然没有缓过来。
我俩就这么坐着,除了固定时间需要给火盆里烧纸之外,一直也没有怎么说话。
也不知是困了还是什么缘故,我总感觉到自己眼前影子晃来晃去晃来晃去。
眼前景物瞬变,一会会转移到学校,一会会转移到田地。
好像我从小到大去过的地方又都重现了出来。
最终景物定格在村后面的树林子里。
阳光斑驳透过树林,满树的知了不知疲倦地嚎叫着。
顺娃的身影穿梭在树林间。
「顺娃!顺娃!」
顺娃并没有理会我,只自顾自往前走去。
我知道,穿过这个林子就来到了水库河。
可能是夏天多雨的原因,我惊讶地发现平时只有七八米宽的水库河,今天竟然有十来米宽。
本来因为夏天蒸发快而裸露的水库河床,也已经被湍急的水流所掩盖。
我跟上顺娃,边喘气边跟他说:「水流这么大,今天要不就别游泳了吧!」
顺娃没有理会我,只是自顾自坐在河边石头上脱了鞋,把脚放在水里划水。
好你个顺娃,从林子里你就假装不理我,现在我都到你跟前了,你还跟我耍这种把戏!
我伸手在顺娃眼前挥舞了几下。
别说这小子定力还真强,依旧划着水装作看不到我。
行!来真的是吧?那我也不理你!
狗日的以后别抄我作业!也别吃我妈蒸的茴香大包子!
我心里下闷闷的,又有点说不出来的感觉。
算了,想不出来我就不想了,还不如打水漂!
要说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平时号称水漂小王子的我今天竟然连一个水花都没打下。
索性也学着顺娃脱了鞋子把脚放在水,百无聊赖地打着扑腾。
没注意顺娃不知在何时已经把裤衩子都脱掉了,像个光泥鳅似的下了河。
要说顺娃的狗刨确实在十里八村的孩子中是响当当的。
平日我们一群人只敢在河的边缘游荡,顺娃偏喜欢去河中间边游边显摆自己。
只是今日的河流本就比平时更加湍急,眼看着顺娃快游到河中间了,着急的我大喊:「顺娃别闹了,赶紧上来,没看到现在涨潮了吗!」
「上来顺娃,上来!」
我的心里越来越沉重,好似有一块大石头堵住了胸口,我好像忘了什么事情,却又想不起来。
此时顺娃已经游到了河中间,炫技似的一会探出水面,一会又不见踪影。
心跳越来越快,仿佛要跳出嗓子眼。
不行!我得去把他拉回来!
我一个助跑猛地扎下水,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一切。
顺娃已经……不在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