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一在一处妖气森森的山间破庙里安了家。
他背着行囊进来时,我就知道,这山里没有他迷不住的女妖,也没有能降住他的妖。
果不其然,当晚有只成精的狐妖化做美貌女子在庙里显了身形。
那妖娆的身段刚扭近行一面前,就被掷出的佛珠生生断了三根狐尾,只余一声哀鸣。
快而狠,不留一丝余地。
我在房梁上被吓得不清,一动不动地守着他睡了一个晚上。
第二晚,我没忍住。
趁行一睡着时溜进了被褥里,隔着一臂的距离汲取暖意,一觉黑甜。
继而我睡了他整个冬天。
倒春寒这夜,我刚倒挂在房梁上,就听见耳熟地「嘶嘶」声,是我同类,也是将我赶出蛇群的死对头——慕灵。
她进来那一瞬,我是想保住她小命一条的。
奈何这蛇又发了花痴症,绿豆眼将我一瞪,我便决定为她点灯默哀。
又忍不住好奇,没化形的蛇蛇到底能和男人如何纠缠?
没有答案。
因为行一没有一丝偏颇,弹指间将慕灵分成了三段。
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行一收回佛珠,低垂着眸子慢条斯理地戴回了手腕上,那股子慵懒危险又迷人。
我蛇尾紧勾房梁,看他仰头朝我露出一个平静的笑,眉心一抹红痕转瞬即逝,邪性横生。
再一看,行一已恢复古井无波的平和。
他轻拍床板,漫不经心道,「今夜不冷?」
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却忘了自己身处何处,一通操作将自己甩在了床铺上。
没有害怕,只有尴尬。
行一眉头一挑,我心跳快了一拍,属实是他的俊美有些不顾别人死活。
于是我更好奇了……
到底该如何纠缠?
行一眯了眯眼,突然展颜,看我的目光中掺杂了些别的意味。
我不理解,但我可以躺平。
前提是你别把我挂在屋檐下,还恶趣味地将我拧成了麻花。
软体动物的柔软你着实发挥到了极致。
2
夜里风大,还下起了雨。
我在屋檐下任冷冷的冰雨在身上狠狠地拍,拍出了冷血动物的风湿骨痛。
那一刻,我离死字只差六笔。
门开了,一声轻叹。
行一终于想起了出家人的慈悲为怀,伸出骨节分明的大手将我取下,缠在指间塞进了被褥里。
我气得不行,不是因为他将我变成了一圈手指大小,而是因为……
除了中指难道你没有其他指头了?
睡不着,气抖冷。
行一倏尔将我举到眼前,害我猝不及防的被他帅了一脸,可惜了……
他会说话。
「你是个什么东西?」
「嘶嘶嘶!」
我回答了:是你不讲道理的祖宗!祖宗命令你手放开!
行一听不懂,但他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浅薄,淡笑着将我放开。
眼睛一闭,蛇尾一蹬,长身体何其重要。
先睡为敬。
朦胧间,行一嘴角微微一翘,看我的目光深邃且悠长。
如果不是他再也没把我变回正常大小,我恐怕以为他和我一样好奇「纠缠」二字。
后来我懂了,这是本能。
他照常出门收妖,我照常窝在被子里睡懒觉,等投喂,等洗礼。
等……
百年来静坐香案前吟诵佛经的那个男人,一如既往。
太过熟悉,以至于从进门我就发现不对劲。
行一历来沉稳的步伐里乱了丝节奏,眉心处平添了一枚红痣,连眼尾都泛起了危险的色泽。
我很着急,却无法沟通。
只能趁他打坐时,缠在他身上一处一处的打量是否受了伤。
「下去。」
我不下,我很担心。
「无碍,下去吧。」
男人总是嘴硬的,我不理会,自顾自地从领口钻进,爬过了胸膛,经过了小腹,终于明白了问题所在。
行一的身体在燃烧,从内往外,如即将迸发的火山口,带着能融化我的灼热。
许是我冰凉的身体略有缓解,他似舒服的叹息一声。
是以,我缠了上去。
「嘶……别……」
嗯?不对吗?
「对……不对……」
那晚,我在炙热与柔情里,见了行一最美的样子。
但我还是生气,与磨脱皮无关,也不是计较他消失了几天,而是……
「你明明听得懂我说话,却做了百把年的哑巴?!」
「你怎么忍得住的?!」
行一不作声,指尖带着股暖意抚过我身体,抚平了粗糙的蛇皮,指尖滑到我脑袋上轻轻一点,略有笑意。
「你终于发现了。」
合着,怪我蠢。
活该被你听了这么久的蛇女怀春。
我很想问问行一,我们这样算什么。
开口却怕玷污他,只问,「是山里的大妖想要取你阳气?使了下三滥的手段?」
「嗯,手段的确不高。」
那我懂了,「你也没有厉害到无所不能的地步。」
行一眼里倏尔涌动过一丝暗红,声音却空灵悠长。
「没有人可以无所不能。」
我当了真,想都没想就放弃了虚度年华。
除了每晚缠在行一腕间睡觉,其余时间都用来修行,我想……
不自量力的保护他。
奈何自己当真太蠢,四百年才隐隐有化形的征兆。
从前听蛇说过,初次化形虽然不疼,但过程有些丑陋,要生生将表皮撕裂后挣脱出来。
我不想行一看见。
便躲进了山林深处的干涸沟渠里,忍着冷意静待预料之外的痛感加深,直至临界点爆发。
细长的心脏生生压缩成碗口大小。
刺骨的寒意从心脏冻结往下,双腿淬了寒冰,我挣脱不开。
很冷,很疼,被骗了……
意识朦胧间,我听到了行一的声音,他在唤我。
「花梨。」
我本无名,有了行一,才有了存在的意义。
他是我的唯一。
我用尽全身力气还是来不及,被他看到了撕裂双腿的模样。
想必真的很丑,行一背过了身。
我低头看着不安的脚丫,忐忑中行一脱下白色僧袍,把我裹住后打横抱起,没有嫌恶。
步履如松间,搭在臂间的白嫩小腿晃晃悠悠。
「大师不怕抱错了人?」
行一眉梢一动,不置可否,我却不依。
「大师可认出了我是谁?」
行一笑了笑,「你在我房梁上盘了五百年。」
我们有五百年的纠缠不清,你却始终不明白,「那破庙是我先来的,怎就是你的房梁了?」
「哦?你先来的……」
行一低头瞧我一眼,语气平淡,「可那破庙是我建的。」
哈?
跳梁小丑原是我本人。
4
我和行一曾有过亲昵之举。
奈何懵懂间不曾回味过其中深意,我只记得他的美,以及脱了一层皮。
当行一将我抱放床上时,我竟下意识地扭捏不安。
「我才刚化成人形,可不可以等几天再化回去?」
行一不解,「为何要化回去?」
「缠不住……人形我不会……」
行一默了一瞬,抬手指了指床尾搁置整齐的衣裳后转身离去。
我才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什么胡话,咬唇拿过行一准备的衣裳穿戴整齐。
说实话,行一的眼光不怎么样。
哪个小姑娘喜欢穿得跟个和尚似的,一身披麻戴孝禁欲成仙。
行一也不喜欢。
他今晚看我的次数多了些,却离我很远。
我拍了拍床板,打断了他超长的诵经打坐,念得头晕。
「夜深了,大师你还不睡吗?」
行一睁开眼睛看我一眼,遂又闭上。
「你睡吧。」
「我冷。」
半响,行一一声轻叹,终是起身上了床。
我抱住他手臂舒服得叹气。
不知为何,我生来含霜格外怕冷,加之繆林山阴冷异常,冬天格外难挨。
蛇喜群居冬眠,而我却连父母都没见过……
我蹭了蹭行一肩头,「你真暖和,像个火炉似的。」
行一默不作声,任我抱着他手臂搓扁揉圆。
临睡前我问他,「挨着我冷吗?」
没有回答。
只在梦中的行一将我揽进怀中,带着微不可察的怜惜。
5
自打成精以来,山里的精怪不再躲着我。
甚至几些个男妖变了法的送东西讨我好,我笑得花枝乱颤。
「他们都说,想要俏,一身孝。」
「大师,我这样穿真如他们所说那样美?」
行一掀起眼皮瞧我一眼,「你穿的是僧衣。」
那又怎样,穿了僧衣又不代表要立地成佛,我嘟着嘴巴不理他。
半响,行一才悠悠道,「美的是你,与衣物无关。」
我忍不住翘起嘴角,扭捏地将手中野果递上。
「你摘的?」
「山顶苍狼送我的。」
「扔了。」
「为何?」
行一默不作声,只淡瞧我一眼,那一眼,比倒春寒的冷风还要沁人心脾。
我一惊,不战而怂。
半夜我饿得哼哼,行一轻叹一声自作孽,手掌一股暖意轻覆于我腹中。
翌日一早,野果仙草堆了我满怀。
我咬着唇,找上了这山里唯一给过我好颜色的花妖。
「听你所言,大师怕是吃味了。」
她娇笑着洒下梅花花瓣,非说我会迷魂的招儿。
「这万年来,无数女妖都近不了大师的身,唯你例外。」
行一看着随和,实则淡漠。
这一点我从前就知道,所以才会好奇自己为何入了他的眼。
「许你是条特别的蛇妖吧。」
梅花妖笑着替我解惑,又隐隐带着劝诫。
「我从前看过大师在这繆林山中寻找,与你一般无二的晶霜蛇体。」
我呆怔半响,才后知后觉明白了她的意思。
一腔柔水霎时冷然。
梅花妖语带期许,「若你能出这繆林山,可否求大师带上我?」
我不明白,她无奈苦笑。
「你可知,为何有众多女妖上赶着给大师送死?」
「极寒之地繆林山被下了禁制,已过了万年。」
「这山里的精怪……谁都出不去。」
我脑袋空空地离开,直到看见香案前诵经打坐的行一才彻底回过神来。
那渡了慈悲光晕背影下的行一。
到底为何对我好?
6
我见过他被欲望驱使,所以心怀期许自己也许不同。
压下心头的不适,我趴于行一耳边问道,「大师看我像谁?」
行一拨弄佛珠的指尖停住,却一言不发。
我没法控制的带出一丝哭腔,「大师是不是把我当成了谁?」
行一终于看我,声色理智。
「你是你,只是你。」
就这一句,驱散了我拼死拼活的压抑。
「唯你让我破了戒。」
我展颜一笑,乐出了鼻涕泡。
心心念念的躁动再也控制不住,我扑进行一怀中得寸进尺。
「我想去繆林山外看一看。」
行一起身,朝我露出手腕,「走吧。」
我怔愕地伸手牵住,平白惹他叹息一声,行一握住我指尖轻轻一抖,化作迷你本体缠在腕间。
我轻声感叹出去也不是很难,一激灵,想起了什么。
还不待开口,行一淡声拒绝。
「不可以。」
「她出不去。」
我不信,只当他待我特别。
随之眉眼弯弯的在僧袍里旋转跳跃,换来轻轻一拍,再醒来时,我已出了繆林山。
五百年,终见到了俗世光景。
我盘在行一光秃秃的脑袋上,做好了随他一路普度众生的准备。
谁料……
「我非慈悲道。」
行一朝我温和一笑,「我乃杀戮道。」
行至东海前,他示意我停下,自己却缓步立于海平面,一掌挥出作恶多端的蛟龙。
「满口仁义道德的臭和尚,妄想渡我。」
行一双手合十,佛珠自腕间飞出,在蛟龙不解的抵抗中击碎了它嘶吼的求饶。
等到风平浪静,行一才悠悠回道:
「我佛不渡脑残。」
他从逆光里走来,宛若嗜血的神明。
眉间一闪而过的红痕,解开了行一久旋在我脑中的违和。
执杀戮刀,端慈悲相。
7
许是我的忧虑太过明显,惹得行一主动停下了脚步。
「何事烦忧?」
我意味不明的哼唧,「我在反思,这恋爱是不是非谈不可。」
行一温和一笑,「我乃出家人。」
「出家人不能和蛇妖在一起?」
「和谁都不能。」
于是,唯一让他破了戒却依然遭到拒绝的我闹了脾气。
死活不肯继续走。
行一也不恼,我停他便停,我睡他也睡,淡定得让我抓心挠肝。
「你很重要。」
他是这样说的。
起初我也不明白,直到月圆这天,他再次长出了眉心痣。
我瞧着他捏决打坐静默隐忍,本冷了心不想理会,奈何眼前人是心上人。
终是褪了衣裳抚上他眉间。
「我帮你。」
行一不拒绝也不接受,只当我是空气。
我抿了抿唇,自顾自地解了他僧袍,化作冰凉蛇身紧紧将他缠绕。
不管用,那抹炙热比四百年前更甚。
我急得在他身上打转,「行一行一,我该怎么办才好?」
他语带暗哑却平静,「不必担心,挨过今夜便好。」
我自是不肯他这般遭罪。
想了想,化回了人身,咬牙推倒他那刻,行一倏然睁开了平静如水的眼睛。
「你可知,这是错的?」
「我知。」
「做下去,你便回不了头。」
可我从未想过回头,贴上他嘴角那刻……
「我只想亵渎我的神明。」
行一淡然的眼眸涌过一丝暗红,继而被占据,任我将他压下主导了一切。
冰消雪融,如此契合。
我一脸眷恋的贴在他颈间等他清醒,怀揣着怕他生气,又怕他再次消失的不安。
从未想过,行一会一如既往的平静。
8
他那双淡漠的眼睛静静打量了我许久,让我心发慌,还有些气短。
猝不及防的,行一抬手揉了揉我脑袋。
「辛苦了。」
我终是忍不住红了眼睛,「你不生气?」
行一摇头,「错的是我。」
我表情一松,不再和他掰扯谁对谁错。
「大师你的身体究竟怎么回事?是中了毒吗?」
行一语气平和,似没什么大不了。
「万年前,我曾将幽冥鬼火连同整个鬼蜮封印在了菩提子中,而菩提子乃我本体。」
说实话,我没听懂。
「这和你中了毒有什么关系?」
行一嘴角轻扯,「没中毒,鬼火作祟罢了。」
我傻了……
「那玩意儿需要……的吗?」
行一凝眉看我,半响才说,「做不做无所谓,需要的只是你。」
我这才明白,晶霜蛇可以缓解幽冥鬼火。
他从一开始就是奔着我来的。
繆林山的重重禁制,五百年的贴身守护,那些特别,那些吃味儿的表现,都不过是我体质特殊而享受的待遇。
如行一所说,我的确很重要。
与他性命攸关。
我看着坦诚相告的行一,明明很高兴他非我不可,却又止不住的眼泪往下掉。
他对我的好,不过有所图。
我放缓了声调问他,「你只当我是条工具蛇?」
行一摇头,「刚开始是,后来不是。」
这句「不是」,点燃了我骤然灰败的丝丝期望,连呼吸都轻而又轻。
「那你……喜欢我吗?」
行一认真思考了半响,认真摇了摇头。
他说,「我的喜欢,非你所想那般。」
心里很疼,比初次化形还疼。
我压制住自嘲的笑,「你现在如实相告……是已经吃定了我离不开你?」
「你问,我便答。」
行一平静的指出他所认为的事实,「再者,是我离不开你。」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到捂腰抽搐,笑到泪水模糊了视线。
像个穷途末路的赌徒,明知会输得彻底,却牢牢揪着「离不开」几字,像握住了最后的筹码。
行一静静地看着我,嘴唇阖动了几下,说出的话和他一样冷漠无情。
「你若不愿,我便不会强迫。」
「但你必须待在我身旁……」
心理防线彻底崩塌,我已听不清他又说了什么。
只记得跌跌撞撞地抹着眼泪闷头往前冲,跑到半路又怕他鬼火再次作祟,不争气的躲进了灌木林里。相关Tags: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