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裴惊云遭了报应,明珠高兴嘛。」
姑母沉默了片刻:「裴惊云算不得什么,真正出手的那个人可还好好的呢。明珠,你不可莽撞。」
我玉色的手指拈着棋子,并不在意。
「她既是能有孕,怕是与陛下决裂的日子不会太远。我着什么急呢?」
说完,我手下一顿。抬起头对上姑母凝重的视线。
「全家都在说你傻。明珠,我看你还是太聪明!」
陛下来凤仪殿的时候,我正在抄书。
抄好的纸张在殿内散得到处都是。
一见到他,我眼前一亮,立马抛下纸笔。
「表哥,救我!」
陛下笑吟吟地刮我的鼻子:「明珠怎么惹到母后了?竟然被罚抄书。」
我自然不能告诉他原因,只娇声抱怨:「还不是姑母觉得我年纪小,性子不稳重,怕我出去冲撞了各宫娘娘的胎气,把我拘在宫里抄书呢。」
我搂住他,软语相求:「表哥,你能不能帮我给姑母求求情?自从皇后娘娘禁了各宫的请安,我每日就只去寿华宫一次,其余时间都在凤仪殿,根本就无须抄书嘛。」
陛下只是笑着不应。
我水青色的披帛绕在了他的手臂上,细白的手指轻点着他的胸口。
水润依恋的眼中独独映着他的身影。
他眉间积压的郁色消融,眸色如星空璀璨:「明珠,你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19.
陛下垂着眼眸问我:「明珠可想要个孩子?」
我坦荡荡地回望他:「明珠只想和表哥在一起,并不想要孩子。」
看出我不是在敷衍他,陛下握紧了我的手。
「后宫的女子都想要一子傍身,连皇后都不能免俗。唯有明珠不同。」
我第一次叫他陛下。
「陛下已是许多人的丈夫,将来亦会是许多人的父皇。我只希望在凤仪殿,陛下只是明珠的表哥。」
自从皇后娘娘有孕后,便十分排斥皇上去椒房宫。
皇上每次从椒房宫出来后心情都会不好。
皇后娘娘的肚子越来越大,他眉宇间的沉郁积了一层又一层,唯有来凤仪殿时才会稍稍舒缓。
「朕与皇后青梅竹马,朕为了她冷落后宫、六年无子。哪怕她一生无子,她也是朕的皇后,以后的太后。朕甚至想过抱养其他宫妃的孩子给皇后养,可她为什么总是不肯体谅朕的苦心?是不是亲子真的那么重要吗?母后与朕亦不是亲母子,可还不是一样的母慈子孝?」
我想着上一世姑母的结果,不由哂笑。
自然是不一样的。
若是亲母子,他怎么会任由皇后将姑母送去皇觉寺,还轻易毁了她的母家?
可我只是温顺地靠在他的背后,一句话也没有说。
而他总会在最后抚着我的长发说一句:「明珠,还是你好。」
他一日一日,一遍又一遍地说。
潜移默化间,这句话总会刻进他的脑海,让他觉得这是真的一般。
20.
皇后娘娘流产了。
她怀孕五个月的时候,毫无预兆地见了红,是一个已经成形的男婴。
这件事就像一块巨石砸进清浅的水面,溅起的水波波及了整个后宫,一时人人自危。
皇后怀孕后,吃穿用度都是自己人经手,她禁了宫妃的日常请安,连椒房宫也很少出。
可就是这般小心,她费心得来的孩子还是没能留住。
知道消息的时候,皇上正在凤仪殿,他坐了很久,冷肃的脸上看不出是什么神色。
他有条不紊地布置宫人下去处理,就好像提前预料到了这种情况一样。
他离开时,身后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暗沉的颜色过渡到他的皇袍上,让他的脸色都过分地沉郁。
「明珠,朕怕是很长时间都不能来看你了。你要好好的,有什么需要就去找母后。」
我在他身后静默。
我们都知道,后宫风起云涌,皇后娘娘定会借此大动干戈。
纵使太医说皇后娘娘流产是胎儿发育不足造成的,皇后娘娘还是把矛头指向了有孕的后宫嫔妃。
无论是快要足月的德妃还是素来安分守己的韩昭仪,都在皇后娘娘的严审下一尸两命。
可她还是不满足。
她就像从地狱回归的业火,恨不得把每一个看不顺眼的人都焚烧殆尽。
21.
可没人想到皇后娘娘竟会如此癫狂。
宋贤妃、李美人、王充媛、林才人,身怀六甲的妃嫔一个接一个地被请去了椒房宫。
她们悲戚的哭喊声昼夜不停,最后都被横着送了出来。
整个后宫都被巨大的恐慌笼罩。
吓破胆的周淑妃与夏美人被太后娘娘护着住进了寿华宫。
一直沉默的皇上终于出了声:「皇后,够了!」
「你的体质本就不适合受孕,皇儿未能出世怨不得旁人。不要再累及无辜了。」
「无辜?赵瑜,她们都无辜,只有我是咎由自取,是吗?」
「我真后悔!赵瑜,我真后悔。云弟曾说你身为帝王,不可能独宠一人。可我竟然相信了你。我怎么就相信了你?」
那个时候,皇上的目光无比冷然,他平静得近乎残忍:「谢英娘,你的云弟,他已经死了。他是为你而死的!」
皇后娘娘颓然倒地。
皇上甩袖出了椒房宫,接着便把皇后娘娘禁足了。
朝臣们在朝堂上高呼着废后。
念旧的帝王就平静地立在椒房宫门前一言不发。
他还在护着她。
真是情深。
可后宫众人只觉得齿寒。
素来柔顺的周淑妃在寿华宫落泪:「那我们又算什么呢?」
我们啊?自然是他们忠贞爱情的磨刀石。
22.
谋害皇嗣、残害宫妃的罪名实在太大。
镇远侯在朝堂哭诉,既然他儿惊云罪有应得地赴了黄泉,凭什么皇后娘娘能独善其身?
他不吃不喝地在宫门前跪了三天,只求一个公正。
皇上和定国公恼怒他的莽撞,却也在朝臣的呼应下无计可施。
就在这时,江湖庙堂突然火了一出折子戏。
戏名《桃夭》,讲的是一大户人家因正妻无子,主人要纳老夫人的侄女为贵妾。
这家主人娘子有一青梅竹马的邻家阿弟,怕贵妾进门后心爱的姑娘会失宠。
他便设计勾引贵妾的贴身侍女,企图用一香囊陷害贵妾私通。
白面俊俏的郎君对着心爱的姑娘咿咿呀呀地诉着衷肠,愿为她赴汤蹈火性命全抛,只求她展颜一笑。
我看戏看得正入神的时候,皇上到了寿华宫。
周淑妃与夏美人苍白着脸下拜,姑母紧盯着戏台满脸肃穆。
而我泪眼盈盈地背过了身。
年轻的帝王看着台上惨死的贵妾彻底失了神色。
他大步跨过来抱住了我:「明珠。」
「明珠,不要怕。朕会相信你,朕绝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他说:「便是皇后也不行。」
一出折子戏,道尽了痴情男女的爱恨情痴。
看不出其中意味的,不过看个悲欢离合;可看懂了的,却是辗转反侧、坐立难安。
首当其冲的便是定国公。
不久后,他上了请求废后的折子。
23.
废后仍是居住在椒房宫,吃穿用度一如往常。
只是,皇上已经很少去见她了。
她就像是一段枯萎的花枝,像是失水的干涸土地,再也看不到一丝鲜活。
她游魂一般地整日在宫内游荡,最爱来的就是凤仪殿。
她的眼睛就像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潭,总会很幽深很幽深地望着我。
有时候,我不经意间回头,总会被她吓一跳。
琼枝被她吓得不轻,谨慎地同我商量:「娘娘,咱去找皇上多要些侍卫吧。我总觉得皇后会对你不利。」
我没有同意。
日头刚偏西,皇上赏下的耳铛就丢了一只。
我忙让琼枝将宫人都散下去寻找,让她着重去找找鲤鱼池。
我自己去了凤仪殿不远处的听风亭等她。
听风亭很小,藤蔓花枝间轻纱垂落,只能影影绰绰地看清亭子里的人。
估计起风了,花枝乱颤得厉害。
我低下头:「琼枝,我入宫已有三年,盛宠不断,却一直无孕。」
「听说皇室有绝子汤,只一剂便会终身不孕。便是侥幸有孕,胎儿也会中途夭折。」
我欲言又止:「陛下忌惮姑母,宠幸我也是不得已,你说他会不会将避子汤混进赐下来的补汤里?琼枝,我是否需要寻个宫外的名医看看?」
24.
琼枝回来的时候,我正出神地看着亭外,摇摆的花枝隔着重重轻纱,像极了择人而噬的兽。
她的脸上出现很焦急的神色,看我无恙才松了一口气。
「奴婢刚才远远看着废后从这边仓皇经过,怕娘娘出事。」
「许是看错了吧,今日倒是未曾见她。」
我微微叹气:「琼枝,起风了,回去吧。」
皇上再来凤仪殿的时候,寿华宫有宫人来报喜。
周淑妃诞下了皇长子。
我拉着他的手真心欢喜,陛下觑着我的神色终于安下心来。
「明珠,果然还是你最好。」
我不过微征,便眼睛亮亮地恭喜他。
陛下一把揽住我,眼中的深情溢了出来:「明珠,你做朕的皇后好不好?」
我心中酸涩,眼中却落下泪来。
我只是不应。
狂暴风雨中,我们颇有几分醉生梦死的疯狂。
深沉的夜晚过去,他于晨曦中吻住了我的眼睛。
「明珠,我爱你。」
我眼皮微动,终是没有睁开眼睛。
25.
我再一次见到谢英娘的时候,是在一个黄昏。
她平静地经过我身边,眼皮半耷着。
「宋明珠,我真讨厌你!」
说完,她缓缓前行,不再回头。
我却在她身后极快地出了一身冷汗,苍白着脸软在了琼枝的怀里。
现在的谢英娘和她上一世的身影重合在一起,瞬间勾起了我沉压在心底的噩梦。
我曾与父亲母亲、与阿姐都说起过我的梦。
唯有说起死因时,我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带过:「不过是死于冷宫。」
可是,不是的。
我的死并没有那么简单。
前世的谢英娘到底还是通过裴惊云知道了避子汤的真相。
明明是皇帝与姑母一起做的决定,她却独独恨煞了姑母。
皇帝不想与她决裂,默许了她将姑母送去皇觉寺的决定,却又在姑母薨逝后悔恨不已。
作为弥补,他想将我放出冷宫。
可就是他的这个决定,最终促成了我的惨死。
那也是一个黄昏,谢英娘一脸平静地带着几个寺人来了冷宫。
宋家明珠深陷泥淖。
真痛啊!
那是无法宣之于口的悲切和摧凌!
我的哭喊惨叫响彻了整个后宫,又渐渐湮灭在黎明的前一刻。
而那个口口声声要弥补姑母的帝王,那个要补偿我一个安稳余生的帝王,从头到尾就没有出面过。
他放任了他的皇后。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26.
姑母从不知道我恨皇帝。
她以为我只是恨裴惊云、恨着谢英娘。
可让我真正恨到骨子里的那个人是赵瑜。
是他毫不顾及姑母的养育扶持之恩,害死了姑母,害死了我,也害了宋家。
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冤枉的。
裴惊云知道,谢英娘知道,就连看似暴怒的赵瑜,他也是知情人。
可他们都不在乎。
我只是帝后坚贞爱情的试刀石。
没人会在意我的下场。
我的意识陷入混混沌沌的梦境,在往昔苦厄中挣脱不出。
我回到了死去的那一刻。
我早已丧失了知觉,呆呆地瞥见天边隐隐泛起的鱼肚白,对着冷宫门前的一角黄袍失声咒骂:「赵瑜!」
我仿佛听到了他的回应,他温柔又急切地在我耳边说着话:「表哥在,明珠不要怕,朕在这里。」
不!
我不要他在这里!
我不要他!
可没人能听见我的心声。
他还在我身边喊琼枝:「废后到底对明珠做了什么?明珠怎么还不醒?」
他又朝宫人大喊:「太医怎么还没来?快去宣!」
他好吵!
我一点都不喜欢他!
27.
不知什么时候,我突然挣脱了身体的束缚,轻轻地飘了起来。
我的灵魂,竟然还是上一世惨死时的破败模样。
我安静地飘在凤仪殿,看着太医们面对我的昏迷束手无策,在帝王的盛怒下高高矮矮地跪了一地。
我也看到深情的帝王在我身边彻夜不眠,他笨拙又细心地照料着我,眼底是难掩的神伤。
姑母也来了,她帮我掖着被子:「明珠,你父亲说你入宫前曾有一梦。所以,那出折子戏并不是镇远侯的手笔,是吗?在你的梦里,姑母最后还是没能护住你?」
她喃喃自问:「就连我自己也不得善终吗?」
她走后不久,有一个年轻的太医终于诊出了我昏迷的原因。
「中毒?」
陛下的神色喜怒难辨,只垂目看着太医:「什么毒?」
「南疆奇毒——惊梦。」
太医俯下身:「贵妃娘娘中毒已有月余。」相关Tags: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