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上万州_心情随笔
向往一座城市,从城市之味开始。
1983年夏天,我初中毕业,获得到万州参加中专考试的机会。父亲细心地给我准备行李,一再叮嘱我别忘了到城里面摊上吃一碗炸酱面,到西山茶楼去听一段竹琴。父亲早年在万州(那时叫万县市)城里一家药铺当过伙计,父亲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再走进城里,吃一碗炸酱面,听一段竹琴。
山那边遥远的江城万州,我想象不出那些高楼那些街道,我心中的城市就是父亲口中那碗面、那段竹琴声。
步行几十里山路,等到一辆开往万州的客车,翻越几十座高山,客车把我送进较场坝车站,那是当年万州唯一的车站。走下汽车,扑面而来的不是炸酱面的香味,而是柏油路的柏油味——软软的路面,一脚下去一个窝窝,鞋上立刻镶上一圈黑边……
那时的万州不是我想象的那么宏大,较场坝车站所在的马路很快走完,走过新桥,进入河对面所谓的主城,长江边是一马路、胜利路,再往上是二马路,再往上是高笋塘,再往上就是李白“大醉西岩一局棋”的太白岩,依山而上,依江而立,半边之街,半天之城。
找到要考试的学校,走出学校大门,门口有一家面摊,“来考试?来一碗炸酱面吧!吃饱啦,睡一觉,好好考!”老板端出一碗面,上面铺满了黄亮亮的炸酱。没有太多的客人,老板操着竹琴在悠悠地弹唱,那香味跟着悠远的竹琴声飘进我的心里。
考完最后一科,来到校门口的面摊,老板端出一碗炸酱面,又用铜瓢给我碗里加了半瓢炸酱,“以后别忘了到我这里吃炸酱面!”
我不敢回答老板,我不敢回答自己,对于这座城市,我有以后吗?
老板指了我西山茶楼的位置,我记着父亲的话。急风骤雨的竹琴声闹台后,表演者上台啦——
“巴渝所辖百多县,热闹不过成渝万,万县要算小重庆,四十八景摆当心……”
钟声悠悠,竹琴悠悠,江水悠悠,如同面前的江水,我不知道流向何处——
后来我考取的是位于乡下的师范学校,毕业后回到的还是乡下的中学教书,这是我预料中的结局,我辜负了那半瓢炸酱。
1992年4月3日,中央电视台播音员以充满激情的语调报道:“全国人大七届五次会议通过了三峡工程议案!”
全世界的目光一起投向古老的长江。
非常巧合的是,第二天,一纸调令将我从一名乡村中学教师变成一名报社记者。这次,父亲没有叫我走山路,要我走水路,从学校边的天缘河,走向浦里河,从浦里河走向小江,从小江走向长江,走向万州码头。
一条河的河生,也成了我的人生,我突然明白父亲的心思。
走下码头,江水很低,城市很高,那座叫西山钟楼的万州城市地标,必须尽力仰视。奔流的长江尚未高峡平湖之前,江城万州下有夔门、巫峡,上有巴阳峡,万州是长江上一方枕梦驿站。搏浪闯滩的江轮散发出浓烈的柴油味,汇集川东各地桐油、榨菜、猪鬃、生漆、煤炭、药材之味,扑鼻而来。如果说城市的柏油味是大家共同的感受,是一代人对一个特定时代的集体记忆。那么,江风中的柴油味、桐油味、煤炭味则是江城万州的岁月之味,是万州之味的封面。
三峡大移民,高峡出平湖,古老的长江从一条江到一汪湖,江湖之变,水涨村高,水涨城高。三峡百万移民,万州独占四分之一,城市175米水位线下到处是红油漆刷写的大大的句号,句号中是红红的“拆”字,大江之畔,天空之下,城市的移民之味让我们热泪盈眶,让世界热泪盈眶。
作为一名新闻记者,我走进那些“拆”的句号中,我的笔,我的镜头,我的眼睛,记录着那些拆迁的楼房、街道、码头、店铺、古巷、古桥、古树、古井,三峡清库的人流和机械抹去那些砖,那些瓦,那些牌匾,那些青石板路。古树搬走,古井搬不动,单位搬走,人往高处,地名搬不动……
上涨的江水淹没江边的古城,让这座城市的名字从四川省万县市到四川省万州移民开发区、重庆市万县区直到今天的重庆市万州区。对于这座1800多年历史的古老江城,我们没有更多惊讶,漫长的历史岁月给了这座城市曰羊渠,曰南浦,曰鱼泉,曰安乡,曰万州,曰万县,直到今天曰万州的城名,这是万州的历史滋味,这是丰富多彩的味上万州的源头。
我开始困惑万州人爱吃的炸酱面是不是该叫杂酱面——
城还是那座城,城市的名字却在不断地变化,感觉就像我家的老屋,有人在不断更换我家的门楣,给了我无尽的伤感和失落。我的伤感和失落向南方我同学供职的报社表达,同学很快回信,孔雀东南飞,我们等着你。
办理完调动手续,我来到江边,江边人很多,大家指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说水波之下哪里是他们的老街,哪里是他们的古井。一个老人操着竹琴,对着江水弹唱《万县八景》。走到老人身边,我突然发现老人居然就是当年多给我舀半瓢炸酱的老板。老人并没有认出我,他说当年考试的学生很多,学校已经搬迁,自己老了,面摊交给了孩子们,自己就有时间来操演竹琴,用万州古老的竹琴给子孙们讲述古老的万州。我的眼里突然有泪,录下竹琴声发给同学——
我不敢当逃兵!
水在哪里,路在哪里。城在哪里,人在哪里。
环湖皆城,湖外还有城。
当年的车站、码头、高高陡陡的石梯沉入江底,宽阔平静的湖波给了万州最阔爽的湖面,成为万州一方波光粼粼的宏大客厅。大船升起来,桅杆高起来,下船就是滨江路,滨江路上是新城,船比路高,城与江更近。宽阔的湖面,平静的江波,淡去了码头独有的柴油味,闻味变成了感味、听味,曾经高高在上的西山钟楼就在江畔,钟声响起,客船的夜半钟声不再悬空,仿佛就在指尖,脚畔。
天空之下,大江之边,一湖灯,一湖船,一湖城,一湖风……
2019年世界大河歌会,以平湖为背景唱响世界。南方回来的同学带着中外记者要我请他们吃夜宵。我把他们带到江边面馆。给每人喊了一碗炸酱面。面是普通的面条,面条上覆盖着融一方水土一方江城美味集成的炸酱,普通的炸酱面就有了“万川毕汇、万商云集”的包容。随着各地客商纷至沓来,各种口味呼唤的云集,从最初的五花肉炸成的炸酱到舀上红烧的牛肉就是牛肉面,舀上红烧的肥肠就是肥肠面,还有酸菜面、腰花面、鸡杂面、杂烩面、鳝鱼面、海鲜面。
“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诗圣杜甫给万州写了一首很大气的诗,众水汇来的不仅仅是水,有这片土地、这座城市的岁月之味、移民之味、美食之味,就像眼前这碗炸酱面的包容。
走进小巷中的万州格格店,大家一见“格格”招牌,这是清朝公主“格格”开的店?老板端上“格格”,大家才知道万州格格是用较宽的竹皮盘卷而成圆形蒸格,俗称蒸笼,小碗大小,有竹把手,便于端取,就是一种古老的蒸菜,有羊肉格格、肥肠格格、排骨格格,很多品种。一方大炉、一口大锅,里面全是一格一格热气腾腾的格格,就像这座城市的时光格,一格一格地端上来,一格一格呈现在城市时光河流之上。
我们漫步滨江路,江风吹来,传来远处高楼上悠远的竹琴声,湖映江城,城在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