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嘴唇哆嗦着。
她不是一个见过多少大场面的人,每当不知所措时,身体上的紧张就会第一时间出卖她。
终于,母亲像是花了很大的力气,站了起来。
她没有理会其他人探究的目光和抛出来的一个又一个问题。
抓起手机,离开了饭店。
坐在出租车上,她开始给我打电话。
打了有十几通,一直都是无人接听。
我跳下去的时候,手机放在校服裤子里,和我一起摔得粉碎。
怎么可能还打得通。
司机大概也察觉出了母亲的不对劲,他瞥了一眼副驾驶上这个面色苍白的中年女人,安慰道:「现在肯定是有事,过一会再去电话咯。」
这句话也不知道是触到了母亲的哪根神经。
她一下子恨骂道:「都是骗子,骗子!」
教学楼被黄色的警戒线封锁了。
我就这样跟着母亲,重新回到了五高,我生前最后看到的地方。
父亲已经先从公司赶了过来,此时正和学校教务处的老师理论。
「我女儿的尸体呢?」父亲的声音很大,远远地就可以听到,「她身体一点问题都没有,今天早上离开家的时候还是活蹦乱跳的,结果现在你们给我说她跳楼了,死了,这个责任学校要怎么承担!」
母亲的脚步停了下来。
听到父亲口中我「死了」那句话的时候,她像是傻了。
一动也不会动了,就这么呆呆地看着父亲。
父亲脸涨得通红,几乎要跳起来:「我就这么一个孩子,这是我的独生女!我养她养到十八岁,就这么被你们作践没了!」
我第一次看到父亲这样激动的一面。
好像眼泪和鼻涕都一起飞了出来。
老师们连忙冲上去,有的人掰住他的手,有的人抱住他的腰,齐齐把他按住。
「陈先生,您先镇定,事情调查结果还没出来……」
「我们等警方结论……」
「我们可以理解您的心情,可是许多事情学校也不是完全能够阻止的。」
「放屁!」父亲吼道,「今天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就不可能离开学校!陈愿的尸体,我也不会允许任何人带走的!」
听到这句话,教务处主任的脸色变了。
他往前走了一步,面对父亲,小声说道:「陈先生,这个天气,我们学校实在是没有地方专门保存陈愿的遗体啊,您一定也不想看到女儿……腐烂变质吧……」
父亲不说话,只是目光紧紧地盯着主任的脸。
半晌,教务主任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好,您提的赔偿款,我们可以……」
4
「陈志锋!」这个时候,母亲突然叫住了父亲。
她大步向前,一手撇开了前面围着的老师,沉声说道:「我想知道,陈愿死前到底都发生了什么?」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应该,有监控吧。」
教务主任看了眼母亲,叹口气,把保卫处工作人员叫了上来。
监控从我跟着班主任走出教室开始。
因为前几年学校设备升级改造,监控设施内置了拾音器,所以可以听到我和班主任的对话。
没有厮打,没有争吵。
看起来平静得有些诡异。
转折点似乎发生在那一刻——
班主任拿起手机,要给我的父母打电话。
而我的脸上,露出了相当恐慌和害怕的表情。
主任指了指屏幕上的画面,小心翼翼地说:「我们老师也没有什么过激的动作和语言,当然当然,我们肯定是会对她做出严肃处分的。不过,您们也看见了,陈同学跳下去之前自己都说了,这件事情,和老师没有关系。」
最后这句话,主任说得明显底气不足。
而且一直偷偷看着我的父母。
「你说什么,你们什么意思?推卸责任是吧!」父亲梗着脖子,刚喊了一声,妈就打断了他的话。
「陈志锋,你没听见陈愿的最后一句话吗?」
在这种骚动混乱的场合中,母亲好像一个异类。
奇怪的平静。
仿佛意外已经将她的情绪都压扁了。
母亲看着主任:「我想去陈愿的教室看看。」
此时,我们整个高三已经提前放学了。
我原来的高三四班显得空旷安静。
下午的阳光透过窗户,课桌上像小山似的摆满了课本、练习册、考试卷子。
甚至连过道上都是堆叠的试题。
虽然我已经没有了实感。
但看到这个我曾经为之奋斗的地方,竟然感到了一丝惆怅,还有迷茫。
梦想。
我们以前常常谈论这两个字。
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我竟不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
考一个好大学吗?
比别人活得都好吗?
似乎,所有人都这样认为,这就是梦想,就是人活着的意义。
可是,妈妈。
我不快乐。
我长得高,座位在后排,靠窗户。
桌子上的东西没人动过,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
母亲慢慢走过去,坐了下来。
她随手拿起一本本子,那是我的错题集。
我有一个习惯,会在错题旁边写上我改正错题时的想法。
于是本子边缘密密麻麻地记着很多无关的话:
「千军万马独木桥。」
「一分定生死。」
「这种题都会做错,没用,陈愿你真是没用!」
在别人看来,「生死」这样的词汇,可能是激励自己的话。
但对于我来说,如果考不上理想的大学,我真的想不出另一条活法了。
错题本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纸。
是我和心理医生的诊疗记录。
母亲对于我的病是抗拒的态度,吃药是不许的,看病是不许的。
她大概一直觉得这些事情无用,而且浪费我的时间和精力。
而此时,她捏着这张单薄的纸,指骨泛白,微微颤抖。
其实上面的内容也并没有很多,不过是我和医生的几句话:
「你压力其实可以不用这么大,没有谁规定你必须做到完美。」
我嗯了一声。
沉默半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