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彻底晕了过去。
等我在急诊室睁开眼睛,终于有力气给方医生发微信,想询问是不是该停一停药,却发现他已经把我删了。
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方医生的小孙子玩手机,不小心删错人了吗?
我又给他打了电话,电话那边,冷冰冰的女声一遍遍重复: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另一边,外婆疑惑地问我:「怎么你李姨的电话打不通了?会不会是没话费了,要不你给她充十块钱?」
我攥着手机,理智尚没有回笼,手心却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汗。
医生掀开帘子进来了:「你外婆说你是饿晕的?年纪轻轻不要减肥,都这么瘦了。」
他长得和附医的主治医生有点像,我没戴眼镜,一声「龚医生」就要脱口而出。
电光石火间,我忽然想起龚医生那番欲言又止的话——
「中医有这么久的历史了,肯定有它的精妙之处,我们现在也倡导中西医结合嘛。不过呢,这么多年病人看下来,我也是遇到过一些冒充中医的骗子。」
骗子。
他说骗子。
仿佛晴空中劈来的一道锐利闪电,那些不太对劲的地方逐渐连点成线,将我直直贯穿——
寺庙里遇见的老乡……
医术神奇的老中医……
极力劝我省钱出院,再确认我一分钱也没有了之后就人间蒸发的行迹……
巨大的恐慌从脚底漫到天灵盖,原来只需要一瞬间。
医生看了我一眼:「哎,姑娘你别哭啊,只是让你别减肥了,我这不还没说什么呢。」
我死死攥着被子,不让眼泪流下来,努力镇定地说:「我外婆可能没说清楚,我没有在减肥,我是以为这样能治好我的癌症。」
医生好像反应过来什么,小声问:「不会是断食疗法吧?好多骗子都拿这个扯大旗来着。不过也不能一概而论,这个方法好像确实救了一些人。」
我笑了一笑:「是啊……但,给我用断食疗法的那两个人,都人间蒸发了。」
医生同情地看我:「报警吧。不管是不是骗子,都得问个清楚。」
警察来得很快,外婆的汤还没煲好,他们已经听我说完了来龙去脉。
两个警察都姓林,一个年纪大些,叫老林警察;一个年纪轻些,就叫小林警察。
小林警察忍不住说:「看来大学生反诈意识还不够强啊,这骗局也太典型了吧,假老乡、假中医、一唱一和、骗到钱就失踪……你们就没想过,他这么一个神医,哪里有空一次次上门来给你看病啊?」
老林警察瞪了他一眼,于是他住了嘴。
我仰着头,努力忍住眼泪:「是啊,我真是废物,明明一开始也怀疑过的,后来居然就信了。」
这里头有多少的「信」是缺钱后反复洗脑自己才有的,我已经不想去思考了。
我只知道,最后剩的三万七全被他们拿走了。我再想住院、放化疗,已经没钱了。
老林警察说:「丫头别哭。这事儿不能怨你,你们也是想活下来,什么能救命的法子都要试一试。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
小林警察好像也愣了一愣,慢半拍地安慰我:「姑娘你别担心,现在手机号都是实名注册的。照你说的话,他们几次进出医院,监控也都是能拍下的。你别怕,这救命的钱,一定给你追回来。」
救命的钱。
真是救命的钱。
「哐当」一声,我循声望去,看见外婆已经蹲下去收拾摔碎的汤盅,找借口似的念叨:「太烫了,太烫了。」
不知她听到了多少、又想到了什么,总之她好像丢了魂一样,就这么光手去拿瓷片, 一下没拿住,手指被划出一道血口子。
她全然没发现,仍低着头去捡摔得七零八落的食材。
小林警察匆忙拽住她手腕:「老太太你不要弄了,手都割破了。」
外婆不听,哆嗦着拿纸巾擦地,自言自语:「我老了,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真是没用了。」
擦着擦着,她忽然哭了:「我真是没用了,是我送上去让他们骗的呀,是我送上去的呀。倩倩,都是外婆害了你呀……」
护士来不及阻止,我已经掀开被子下了床。
多奇怪,我分明是个看上去随时会断气的癌症晚期病人,却在这一刻硬是把老太太拉了起来。
她紧紧抱住我,白发稀疏,老年斑刺眼。
原来我已经长这么高了,高到可以轻易抱住她瘦小的肩膀。
「不是你害了我,外婆,害人的是那两个骗子。你别哭,我还等着你给我煲汤呢,煲一碗萝卜汤,好吗?」
我晕倒的时候,是邻居叔叔开着他运货的面包车把我送进医院的。
于是乡亲们都知道我得癌症了,两百块三百块地给我凑了医药费。
邻居叔叔带着一沓陈旧的红色纸币过来的时候,外婆几乎要嚎啕大哭。
我说:「拿回去吧,我没能力还,也不想治了。」
他说:「这钱你不用还,这病你必须治。你是我们乡第一个考上 Z 大的,还等着你病好了回家给弟弟妹妹们讲学习方法呢。」
这话似曾相识。
龚医生的锦旗、邻居叔叔的学习方法,一个又一个,无非是变着法地激励我好好活下去。
我笑,眼眶太浅,泪盈于睫。
我又回到了附医,还是龚医生收的我。
他板着脸说:「指望着你活蹦乱跳地给我送锦旗,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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