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月已经被打晕过去,所幸性命无虞。
「我猜的没错,哪怕我阻止了一次,剧情还是会继续往下走。」
她一面将画舫向岸边驶去,一边对我说,「所以,只要你仍然在京城内,今日之事还会上演千百次。」
我渐渐缓过神来,喃喃地问:「只要我不出府,一直安分守己待在家中……」
「待在家中,就不会出事了吗?」
她冷静地说,「你难道忘了,第一次不就是在将军府里,西偏院的阁楼上?」
我再也无法心存侥幸,抱紧手臂,仰头看着她:「那我该怎么办?」
许流昭微微侧头望向我,这一瞬,日光落进那双眼睛里,光华流转,像是冬日里破开冰层的灼灼烈焰:「逃出去吧——程卿卿,我带你逃出京城。」
7
林肇即将凯旋回京的消息传来时,我与许流昭已将一切打点妥帖。
似乎看出了我心底尚存几分犹豫,她挑了挑眉:「怎么,舍不得你那青梅竹马的、说要用铁链把你锁起来的好夫君?」
我摇摇头:「若是我们就这么走了,我父母亲族……」
「程卿卿,你放一万个心,程家势大,宗族势力更是盘根错节,就算你跑了,也没人动得了他们。便是有一日,大厦将倾,那也不是因为你,而是功高震主的缘故。」
受规矩约束,我早已习惯那种半藏半掖的说话方式,可许流昭一开口,便是万分直白,不给人半点回转的余地。
我被她说得狼狈的同时,又不免有几分羡慕。
当夜,我与程卿卿换上粗布麻衣,留下让碧月等人回程家避难的书信后,便从后门离开了将军府。
程卿卿租了一辆马车,并未雇车夫,自己驾车而行。
她以粗布束发,打扮得十分粗陋,又在我脸上涂了许多东西:「如果守城门的侍卫问起来,我就说你得了肺痨,到时候记得咳嗽几声,咳猛一点,他会放我们出去的。」
「……好。」
我们逃出京城,一路快马加鞭,直至傍晚时分,终于抵达了距离京城百余里外的一座小城。
只是一夜醒来,我和许流昭的通缉画像已经贴满全城。
窗外,已有官兵拿着画像挨门挨户地打听,许流昭将窗户打开一条缝,看了片刻就关上。
她转头看向我,神情异常严肃:「程卿卿,他们发现我带着你逃了,通缉令已传至此处,遍布全城。」
闻言,我顿时慌乱不已,六神无主道:「那怎么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又能逃到哪里去?」
「别慌。」
她语气始终冷静,「这等阵仗的通缉劳民伤财,却只针对你一介女子,不会持续太久的。否则御史台接连上奏,他们可就维持不住自己贤臣明君的人设了。」
「只要避过这一阵,逃到离京城极远的地方去,就从此安全了。」
她的话,令我悬在半空的心稍稍安定下来。
然而许流昭却转身,从案几上拿起一把生锈的剪子:「过来,我帮你把头发剪了。」
一瞬间,我怔在原地。
我的头发,自幼便用何首乌和茉莉头油细心养着,时至今日,已养出丝缎般的光泽。每日清晨,碧月光是为我梳头,便要细细梳上小半个时辰,唯恐多掉落一根。
无论是旁人还是我自己,都觉得这一头青丝极为珍贵,便是用再贵重的金玉宝石装饰也不为过。
可如今,许流昭说要剪了它……
「可以不剪吗?」
我茫然地看着她,却见许流昭摇了摇头,「程卿卿,这一路走来,你也看到了。凡是平民女子,大多着粗布麻衣,面色黢黑,头发也是黯淡无光。如果不剪掉,又有谁会认不出来,你就是通缉令上那个人?」
我终究还是妥协了。
许流昭并不只给我剪,连她自己那一头长及腰间的乌发,亦被她抄起剪子,修得七零八落。
随后,她又去院中寻了一捧锅灰,将我们的脸颊与额头涂出一块块黑色,又换上另一身带出来的粗布麻衣。
装扮至此,便是我们混在人群里,同前来寻找我们的官兵擦肩而过,他们也始终未能发现。
先是马车,后又换成马匹,我与许流昭向西逃了数百里。
月色薄纱般轻柔地落下来,夜风吹过树梢,传来沙沙的声响。
哪怕我浑身酸痛,柔嫩的掌心被缰绳勒出血,沿着绳索滴滴答答往下落,也不敢有半分停留。
可是。
我却从这股疼痛中,体会到几分难以言说的奇妙感觉。
此刻尚且形容不出来,只觉得随着锦衣华服和金银珠宝被剥落,有无形的枷锁也从我身上,一点一点地远去了。
我只记得月色下,许流昭的眼睛,像是一望无际的旷野,又像是悬在更远处、能与月亮争辉的星星。
8
那天夜里,因为下雨,我与许流昭终于停下,歇在了城外一所破庙中。
她寻来几根柴火,一把稻草,点燃后,与我席地而坐:「等明日进城,我寻个医馆,给你的手上药。」
我默默地把手背到身后:「其实也无碍,并不是很严重。」
实际上,那伤口被粗粝的缰绳反复磨损,已经是一整片血肉模糊的光景。
多奇怪啊。
我从前明明是最怕疼的。
纵然只是不小心磕到桌角,也能痛得直流眼泪,林肇还开玩笑似的说我娇气,见我哭个不停,才抱着我哄两句。
而如今。
门外雨骤风急,我盯着眼前跳跃的火焰,轻声道:「你既然说,我是一本书的人,再将那本书里的事情多说些吧。」
许流昭随意讲了几件,听得我身体僵硬,不由自主地面色发白。
「为什么要这样?」
大脑一片混沌,我茫然道,「既然他们这般待我,没有丝毫尊重怜惜可言,我又怎么会喜欢他们……」
「你看,你光是听一听书里发生的事,便觉得无法忍耐。若是如今你仍在京城,便要亲自经历这一切了。」
许流昭拈起一根树枝,拨了拨火堆,令它烧得更旺,「至于喜欢,你若真的喜欢上他们,才是不正常呢。」
我抱着膝盖倚在破旧佛像边,伴着雨声,渐渐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
雨声停了。
一股熟悉的龙涎香气息传来,我有些困倦地睁开眼,对上一张唇边带笑的脸。
皇上司长泽正站在我面前,用一种打量猎物的眼神看着我:「卿卿,你叫朕好找啊。」
我浑身冰凉,一霎间从梦中惊醒。
不远处,许流昭已经被随行的官兵死死按住,跪在了地上。
见我惊惶至极,司长泽神情愈发满意,众目睽睽下,他忽然伸手撕开了我的衣服,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肩头。
「卿卿做错了事。」
他轻而易举就按住了我全力挣扎的手,将衣裙一路剥开,「分明是你主动送上来勾引朕的,如今就这么逃了,朕是不是该惩罚你?」
「我是林肇之妻,林肇是你的臣子——」
话音未落,他一口咬在了我嘴唇上:「林肇?他战死沙场,为国捐躯,朕会好好嘉奖的。」
力气的悬殊与皇权的至高无上面前,我的挣扎是如此无力。
「司长泽,你他爹的放开她,放开她听见没有!」
我眼神失焦地盯着破庙的天花板,耳畔传来许流昭声嘶力竭的、满是恨意的声音,「畜生!昏君!贱种!你有什么本事冲着我来,折磨程卿卿算什么?!」
她疯了一样地从禁卫军手下逃脱出来,却又被拖回去,被人用刀生生打断腿骨,瘫软在地。
司长泽漠然地回头看了一眼:「把她的嘴堵了,拖下去,别打扰朕的兴致。」
我和许流昭,千辛万苦,几乎是放弃了所拥有的一切,忍着万般疼痛,才好不容易获得的一点自由,和对未来生活的向往。
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摧毁殆尽。
这世界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
「程卿卿,卿卿,你别害怕。」
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剧痛袭来,我终于也昏了过去。
10
再醒来时,我已经回到京城。
只是不在将军府中。
屋内缭绕着浓重的龙涎香气味,我几乎快要抑制不住地吐出来。
见我醒了,坐在床边的司长泽似乎长舒了一口气。
他低头看着我,眼中带着几分怜惜:「还好,卿卿醒了。你高热不退数日,朕心中记挂不已,连上朝都不能专心,卿卿好起来后,可要补偿朕。」
「卿卿,如今林肇已经死了,再无人可以阻挡朕与你在一起。等你好起来,朕会封你为贵妃——皇后已逝,朕膝下子嗣单薄,唯有一公主,朕的太子便由你来生,好不好?」
我失神地盯着头顶奢靡的碧纱帐,嘴唇颤动了两下:「……许流昭。」
「许流昭呢?」
司长泽笑了笑,伸出手来抚摸我的脸颊:「卿卿,朕知道,你心里是有朕的。是她妖言惑众,挑唆你逃离朕的身边,朕已经判了她凌迟之刑。」
凌迟之刑。
许流昭,你再不怕,也忍不了这样的痛吧?
「你放过她,你放她出宫……」
我抖着声音说,「只要你放了她,我就做你的贵妃,我什么都听你的。」
司长泽笑意未变,手却猛然掐住了我的脖颈,满意地看着我脸色涨红,咳嗽不止:「卿卿,你本来就该乖乖听话。记住,奴隶是没有资格和她的主人谈条件的。」
仿佛某种无迹可寻的诡异力量,即使受了那样严重的伤,我的身体还是一日日飞快地好了起来。
到了行刑那日,司长泽特意带我去观刑。
众目睽睽之下,许流昭被推出来,绑缚在木架之上。
她浑身斑驳的血迹,脸颊凹陷下去,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
唯有那双初见时就惊住我的眼睛,依旧亮得惊人。
我想起那天夜里破庙中的火堆。
风吹进来,雨落进来。
而那火焰摇曳跳跃,却始终不肯熄灭。
「许流昭,许流昭……」
我喃喃念着她的名字,嘴唇快要被咬出血来。这声音明明轻得落在风里,一吹就散,她却仿佛听到了什么,抬眼向我看来。
「程卿卿……你别怕。」
她还是这么说。
这话她同我说了好多回,哪怕自己已经身处这样的境地,依旧记挂着我。
说到底,是我太过懦弱无能。
司长泽站在我身旁,于广袖之下牢牢扣住了我的手腕,轻声道:「卿卿,好好看着。」
「只要你乖乖待在朕身边,便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若你再不听话,便是朕千般万般喜欢你,也不会纵容。」
有人亮出一柄银色匕首,刀刃薄如纸张,从她肩头削下一片薄薄的血肉。
凌迟三千刀。
每一刀都是如此。
若她快要昏过去,就泼下一盆盐水,令她清醒。
我张了张嘴,终于哭喊出声:「许流昭,你别怕!」
「许流昭,你别怕!」
一声又一声。
十余尺的距离,许流昭抬起头来看着我,那双眼被风雨侵蚀,火焰摇摇欲熄。她望着我,艰难地张开嘴,一字一句道:「程卿卿……」
「你别哭,别为我……掉眼泪。」
「我是要去一个平等自由的世界了,那正是我来的地方——终有一天,你也能抵达那里。」
「届时再会,把酒言欢……」
我哭得浑身发抖,司长泽不耐烦地吩咐:「聒噪。割了她的舌头。」
许流昭嗤笑一声:「天子又如何,你弑父杀兄得来皇位,残害忠臣,强夺臣妻——司长泽,千百年后史书留名,你必遗臭万年!」
司长泽大怒,一甩袖,就要再吩咐些什么。
我却趁着这一息的空档,猛地挣开他的手,扑到许流昭面前。
然后。
抽出一旁放置的匕首,猛然地、决绝地刺进她心口。
「许流昭——!」
这一声,凄厉如杜鹃啼血。
她偏着头,眼中渐渐失去神采,唇畔笑容却明亮柔和:「做得好,做得好,程卿卿……」
「不要再哭啦……」
11
大概是为了惩罚我给了许流昭一个痛快。
那天晚上,司长泽粗暴至极,给我下了药,几乎折磨我至死。
到最后,他一边掐着我脖子,一边用力抽我耳光:「程卿卿,你认清现实!若不是你生性淫贱,朕怎会被你引诱,又怎么会连丞相都被你所惑?」
我被巨大的痛苦折磨,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又松了手,换上一副柔情似水的面孔。
「卿卿,别哭,朕是喜欢你才会这么做。你可知那些老大臣恨不能排着队,将他们家中的女儿送来后宫侍寝,朕却一个都瞧不上?」
他抬手,轻轻抚过我的头发,语气不满:「朕记得,从前卿卿的头发如绸缎般光滑柔美,如今却被剪得乱七八糟,实在可恨,那许流昭真是死有余辜。」
我没有开口,只是脑中又一次记起许流昭说过的话。
她说:「在他们三个眼里,你是布匹,是珠玉,是权势的代表,是战利品之一,唯独不是一个人。」
果然如此。
果然如此。
可我早已知晓,又为何要用她的死,将这个答案再告诉我一遍?
因着司长泽的折磨,我又大病了一场。
这一次要严重许多,几乎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被请来诊脉。
他们说,我受了惊吓,且药效过后受了不轻的伤,需要好好将养着,不然可能会留下病根。
太医走后,司长泽屏退左右,俯下身来,亲昵地吻了吻我的额头:「卿卿放心,前日是朕太过莽撞,如今你还在病中,朕不会再对你做些什么了。」
他命宫女煎了药过来,吹凉了,一勺勺喂给我喝。我亦听太医说了,司长泽吩咐他们在药中加入大量的何首乌,为的便是将我满头青丝养到从前那般模样。
可我已不想再要。
人一旦尝过了自由的滋味,再精致华美的金丝牢笼,也只是牢笼而已。
只是我什么也没说,按照太医的嘱咐,一碗碗地喝药。
司长泽来看我时,十分满意:「卿卿如今倒是听话。等你好起来,朕便封你做贵妃。」
我强撑着坐起身,仰头望着他,嗓音低柔:「我不要做贵妃……」
「如今你后位空悬,若是真心爱我,就该封我做皇后。」
得我低头服软,司长泽自然喜出望外。
我咬着唇,低声道:「这些日子,我一直病着,皇上日日来看望,却恪守太医嘱咐,没有再碰过我。我毕生所求,不过嫁得一良人,如今想来,林肇并不是我的良配。」
「只是日后,还要皇上对卿卿多加怜惜了……」
我说着,语气中多了几分幽怨,「若是皇上再负我,卿卿唯有死路一条。」
司长泽十分高兴,他很快下了旨意,要封我为后,赐我皇后才能拥有的金凤钗,还要举办一场盛大的封后大典,邀请文武百官前来观礼。
这百官之中,自然也包括了丞相萧灼。
我顺从地听着,末了,抬起眼,柔婉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