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原来早已跨越了生死_情感驿站
爷爷一走,已经五年了。
说来也奇怪,有时候你会记得亲人已逝,但有时候你又觉得他们从未离开。最近梦里总想起家里的事,而且多数以儿时回忆为主。在梦里有时能清清楚楚地看清他们的面容,听到他们的声音,可梦醒了总是怅然,总是悄悄地心酸。
爷爷有听力障碍,他喜欢用山东话讲自己“耳朵背”,曾经也佩戴过助听器,但不甚好用,就索性放弃了。因为听力的关系,他不大说话,在外人面前多是以笑笑为主,但对我和姐姐则是“话痨”,每次开学都会掰着手指头一二三四五叮嘱个不停。我如今还能流利地用俄语背出1-10,也是拜他所赐。我对英语的兴趣,也与爷爷不无关系。记得那时我上小学,《米老鼠》杂志每次总会附送一本英文小册子,大概讲的是一则小故事,薄薄一本仅有十几页。我看不懂,放在爷爷家。谁想到,下周我爷爷就把这本故事翻译完了,用那种老式的圆珠笔一笔一画的在每一行英文下面对照着写出汉字。我那时认得很吃力,后来才知道,原来爷爷许多字写的都是繁体字。
爷爷很少谈及自己,甚至更多时候他会沉默地在阳台上抽烟,或是伏在案上做高深的数学题,看报,画画,翻译。我想我和我姐姐读书这些年,可能加起来都没我爷爷更用功。小学假期,我写不完作业,我姐姐总是要拿爷爷的努力来教训我:“爷爷一晚上就能把幼儿园课本抄一遍,你那算什么?”现在想想,其实幼儿园课本也不算厚。可我爷爷宁愿自己晚上不眠不休,也要让我姐姐用上课本。后来我读初中高中,每周我爷爷都会用他当年的图纸裁成一个一个本子,帮我补习数学。现在想来真是惭愧。那时更深的印象是:即使白天在爷爷家学习,他依然会坚持打开台灯,大概是怕我和姐姐眼睛受损。儿时似乎想不到这一层,反而觉得有趣,因为一开台灯仿佛像是晚上,让我的时间坐标顿然失灵。
饮食上爷爷也很有特点,基本上他不与我们一同吃饭。每天我们吃饭休息,他就自己拿一个小钢盘盛馒头一二,一点点咸菜,边看报边吃,就是一餐。偶尔喝粥,或者一碗白面条加醋,他还笑着说:“味道好极了!”这给我幼小的心灵增添了不少震撼。但我从没问过他为什么不吃好的,而总是吃剩饭。理所应当的心态,害人不浅。也许爷爷身上真的有那种苦行僧的精神吧,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或者说根本对生活没有太多的奢求。一支烟、一档体育节目、一张报纸,对他来说已经是足够的享乐。他的生活中没有那么多娱乐的时间,没有那么多的逍遥与休闲。可这不是说他不会享乐:我依然能想起他开心时,眉飞色舞地和我们讲他年轻时候拉着手风琴唱《喀秋莎》,或是在护城河里愉快地游几个来回。他是上海交大的高材生,他会游泳、会唱歌、会乐器、会画画,甚至会跳舞——尽管我从未见过。开心的时候他也会给我们讲几个笑话,那是极少数他会显得如此生动活泼的时刻,那些笑话总是让他先笑出声来。这些笑话可能是他从新一期《老年周刊》或者《读者》杂志的某个夹页里看到的,也可能是他曾经的趣事。可那些对他来说已经太过遥远了,遥远地像是他吐出的烟雾后朦胧的面孔。
他的故事本来是如此精彩且富有传奇味道,可他选择了沉默,选择了我们所不能体味的妥协。他从未低头认输,就算他依然看透了命运的残酷,他还是没有放弃希望。我一直以为我爷爷和所有人的爷爷都一样,直到我看到我姑奶奶每次对我强调着:“你爷爷从最好的学校最好的专业毕业,在最好的单位做最好的工作,谁知道命运有时……”我看过他年轻时的照片,也许和现在的我差不多大,他看上去清癯瘦弱,脸上一样的平静,一件白衬衣显得十分西式。但后来在办公室门口,他也换上了中山装。说起姑奶奶,一个小细节我总不能忘记:在她家写字台的玻璃板底下,压着一张报纸,报纸的边缘清清楚楚地有两行手写字。一行是中文,一行是英文。这是从国际台新闻评论的字幕上摘抄的,那股认真劲,让我想起爷爷。
爷爷走的那一年,奶奶忽然很热心地开始给我讲爷爷的故事。那是他生前从未和我们说过的故事,奶奶似乎有意无意地为我揭开真相。我匆忙地记下,而且反复向奶奶查证。奶奶也很喜欢和我聊这些,甚至拿出相册和我一一指认往昔的流光片影,完全不舍得遗忘。可渐渐的奶奶也不再提及这些事了,甚至我问起来也有点含含糊糊。也许人是这样的,所以我也不好再问,许多事,忘掉也许是更好的归宿。
我没能见爷爷最后一面。甚至,如果见他最后一面,我也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我该说些什么呢?妈妈跟我说,爷爷走之前曾反复叮嘱我的事,一直表达着对我的期望与认可。我想是吧,这是符合爷爷性格的。他不长于表达,却不会吝啬表达。我想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还是坚强的吧。奶奶说,他临走之前,最想的两样东西,一个是可乐,一个是油条,但遵医嘱又无法享用。我后来一直想喝可乐,一个很大的原因即是在此。后来我也总能梦见他,甚至也在以不同的方式纪念着他。他可能真的未曾离去,因为他已经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成为我们家故事的一部分。他一定在以他的方式默默地守护着我们,爱原来早已跨越了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