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仪馆里,宋远霖顿了一下。
他单手扶在冷柜门上,喘了好大一口气。
「那个人为什么杀她?」
同来的女警官抿了抿嘴唇,落在宋远霖身上的目光带了几分别样的情绪。
停了一下才说:
「凶手的女朋友不久前和富商跑了,戴了绿帽子本来就气。犯案当天喝了点酒,又听别人说死者是一个大款的地下情人……」
「他说,这种女人不配做人。」
说完女警就要离开,但走到门口,不知想到了什么。
深吸口气,还是忍不住开口:
「宋先生,不知道你听没听过『去人性化』这个词。当施虐者认为受害者在道德上有瑕疵,就会潜意识认为把他排除在『人』的行列之外。虐待他们就像碾死蚂蚁,不需要考虑对方的感受,伤害他们也不会有罪恶感。」
她顿了一下,目光意味深长。
「那么是谁,让凶手认为死者不配做人呢?」
那天,宋远霖在警局门口坐了一夜。
季晴打了十通电话过来,都被挂断了。
最后不得不求助袁秘书。
「宋总,先回去吧。」
袁秘书拿来一件大衣,披在宋远霖身上,却恍然听到他茫然无措的声音:
「路杨搬走那天,我在干什么,为什么没有阻止她?」
袁秘书没有说话。
宋总是真的记不得自己在干什么吗?
不一定。
日程表上写得清清楚楚。
他在陪季晴挑婚纱。
10
宋远霖和警察要了地址,去了我生前租住的公寓。
因为搬进来时没打算住多久,所以房间很简陋。
最贵重的物品,就是警察交给他的那部手机了。
宋远霖走到床头,给手机充上电。
一开机,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请问是路小姐吗?」
宋远霖愣了一下,半晌才淡淡开口:「和我说就行。」
对方有些迟疑,但似乎很着急。
「是这样的,阿秋感染了猫瘟,路小姐就把它放在我们医院治疗。但是一个月了,阿秋病好了,路小姐也没有来接。请问您能联系到她吗?」
阿秋是我从外面捡回来的猫。
一开始,宋远霖并不同意我养它。
把猫偷偷抱回来时,他正在书房看文件。
我特意热了牛奶「贿赂」他,结果人家头也没抬就说:
「路杨,这个家里只能有一个畜生。要么你,要么它。」
我只能每天带着水和粮,偷偷喂养阿秋。
好在季晴脾气暴躁,得知我的存在后上门找茬。
推搡之间,我摔下了楼梯。
鲜血沿着腿侧留下来,染红了素白的衣裙。
那是我和宋远霖的第一个孩子。
醒来时他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阿秋就出现在了家里。
我知道,这已经是宋总难得的道歉。
在我们相爱相杀的四年里,陪在我身边的只有阿秋。
宋远霖偶尔也会逗逗它。
只不过一旦看见我在场,脸就变得比猫还快。
「路杨,抱着你的小畜生滚出去。」
想到这,我有点难受。
我的阿秋。
我死了,谁来照顾你呢?
不过问题很快有了答案。
宋远霖打了个电话,让袁秘书把阿秋接回了家。
季晴知道阿秋是我的猫。
她本来就不太喜欢我,伸手去抓猫的时候,又被猫咬了一下,便哭着闹着让人把阿秋送走。
可这次,宋远霖竟然没有哄她。
他冷冷看了季晴几秒,就抬腿去卧室收拾了几件衣物。
「猫我带走,这里你愿意住就住着,不愿意住就滚。」
季晴从没见过他这个模样,冷漠疏离得好似一块冰坨。
一时间人都傻了,愣在原地不敢说话。
就这样,宋远霖又抱着猫回了我家。
他联系上房东,交了半年的房费,大有长住的意思。
我着实看不懂他。
不过事到如今,也不想看懂了。
我转身去看阿秋。
它颤颤巍巍从猫包里爬出来,伸出前爪试探了下,猛地蹿到了窗帘后面。
折腾半天,大概也饿了。
可宋远霖连食都不会喂。
我只好飘到桌子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装着猫条的盒子推到桌边。
「哐当」一声。
宋远霖转过头,皱皱眉,才认命地走过去,往猫碗里添了一点粮。
也许是流浪久了,阿秋依然很谨慎。
等人走远了,才肯走到猫碗边吃粮。
宋远霖则回到床上闭目养神,揪着眉心,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没工夫理他。
因为我发现阿秋,好像能看见我。
它好奇地看了我一会儿,伸出爪子在空中抓来抓去,又露出肚皮让我摸摸。
它从来不会在宋远霖面前撒娇。
真好。
我的阿秋,只跟我好。
我忍不住蹲下身来,摸摸它毛茸茸的小脑袋。
可手从它头上掠过时,又化成了一片虚幻。
我无奈地笑笑,假装点了点它的小爪子。
「抱歉,妈妈碰不到你。」
可阿秋到底是只猫。
它不懂死亡的含义。
不明白一个人活在世上,怎么会比猫先撑不住。
它只是奇怪我为什么那么久没去接它。
奇怪过后,还是像以前一样,在我身边蹭来蹭去。
直到一声玻璃破碎的声音传来。
我抬头看去,就见宋远霖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我的方向。
各种情绪混杂在黑色的瞳仁里。
有惊喜。
有悲痛。
最后化作一声轻轻的「是你吗」,飘落在昏黄的灯火里。
那天以后,宋远霖就赖在我的出租屋不走了。
除了上班,就是待在房间里喝酒。
时间久了又开始失眠,一个晚上惊醒很多次,吃药也不管用。
后来干脆就不睡了,抱着阿秋,翻看我俩的聊天记录。
其实我们说话很少。
通常都是我问他回不回来吃饭,他淡淡回复一个「嗯」。
整整四年,我们之间只有冷漠和对峙,没有任何能够怀念的东西。
但不知为什么,即使变成鬼了,我还是会做梦。
我能梦见十五岁的宋远霖单手插兜,倚在林荫道的梧桐树边。
见我来了,撕开橘子味的棒棒糖,笑着塞进我嘴里。
「吃了我的糖,可就是我的人了。」
我也能梦见二十五岁的宋远霖西装革履,坐在晚宴的酒桌上。
故意当着我的面对客户说:「小陈总喜欢,就借你玩几天。」
往事浮现,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谁对谁错,已然了无意义。
……
没过多久,季晴坐不住了。
她找不到宋远霖,只能到公司堵人。
袁秘书把人带到办公室,默默退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一开始,季晴还能耐着性子说话,可对方用始终淡淡的口吻让她离开。
她毕业不久,没上过几天班,也没遭受过社会的毒打,婚前宋远霖对她更是有求必应。
屡屡碰壁之下,小姑娘终于忍不住了。
她大声咆哮着:
「宋远霖!那个女人已经死了,现在陪在你身边的人是我!是我!」
「你已经两个月没回家了!就算把我当成替身,想利用我报复路杨,那你好歹看看我不行吗?哪怕就一眼……」
「我就这么一点点请求,你都不肯答应吗?」
「我就这么……不值得你爱吗?」
她像个得不到糖的孩子,肆意控诉着不满。
可她并不明白,被爱的孩子才有资格哭闹。
宋远霖低头看着文件,等她发泄完了,把袁秘书叫了进来。
「送她回去。」
一拳打在棉花上,也不过如此。
长时间忽视积攒出的怒气爆发出来,呼啸着烧光了所有理智。
季晴忽然就笑了,疯狂和嘲弄一寸寸爬上精致的脸颊,迫切寻找一个宣泄的出口。
「怪不得路杨不想活了,你也是这样对她的吗?」
听见我的名字,宋远霖的眼皮终于抬起来,冷冷的目光落在季晴身上。
她毫不退缩。
「你以为路杨真的是被别人杀死的吗?」
「我告诉你,不是,是你杀了她!」
「是你的自私、你的冷漠、你毫无理智的复仇让她早就不想活了!」
话音未落,季晴从包里拿出一支录音笔。
打开电源,狠狠摔在宋远霖身上。
「开始她还想求救啊,一直叫宋什么林,烦死人了。」
「后来从她包里掉出来一张纸,她看见了就不挣扎了。」
「什么纸?」
「好像是……婚礼请柬之类的吧。」
「然后她就开始骂我啊,怎么难听怎么骂,我太生气了,就下了狠手。」
「不过后来你跟我说了她的情况,我觉得可能她也不想活了,故意激怒我,想让我帮她一把。」
录音结束。
宋远霖双手交叠,微微颤动,仿佛忍耐着极大的痛苦。
阴鸷的眸子却始终死死锁着季晴。
默了半晌,他才推开椅子,一步步向她走去。
许是目光里的挞伐之意太过明显,季晴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
这一退,高跟鞋卡在地毯的缝隙里。
季晴向后倒去,换来宋远霖一声冷笑。
「这就是你来找我的目的?」
季晴的气焰一下就低了,咬着嘴唇不说话。
其实不是的。
她只是想要找回自己的丈夫。
那个对她虚情假意,却能满足她一切要求的丈夫。
哪怕是用这样歇斯底里、两败俱伤的方式。
就和当初的我一样。
宋远霖又笑了一声,蹲下身,极尽温柔地把季晴的刘海别到耳后。
开口却宛如蛇蝎:
「既然知道我为什么会娶你,为什么还要来挑战我的底线呢?」
「你想要钱,我想要你陪我演一场戏。原本我们,各取所需就好不是吗?」
季晴心里一惊,「什么意思?」
宋远霖站起来,嫌恶地用纸巾擦了擦碰过季晴的手。
「离婚吧,明天去办手续。」
12
在我死去的第二个月,宋远霖离婚了。
季晴在民政局门口苦苦哀求,对方却连个眼神都不愿意施舍给她。
他一根根掰开季晴的手指,嫌弃的模样和对待垃圾似的。
「有些话,我不想说第二次。」
季晴泪眼婆娑地僵在原地,却不敢再烦宋远霖。
她也知道,再闹下去,连现有的东西都会失去。
我飘在半空,木然地看着这出闹剧。
原来在宋远霖眼里,连婚姻也是报复我的工具,也可以这般儿戏。
当真是可悲可叹。
亦可笑。
当然,让我觉得荒谬的事也不止这一件。
当天晚上,出租屋的门被我舅舅纪大海撬开了。
他和房东说要取走我的骨灰,葬回老家。
可是一进门,却直接翻起了柜子。
一同进来的还有他儿子纪明成。
「爸,咱们这样能行吗?虽然路杨死了,但她妈还没死,咱们能拿到钱吗?」
纪大海一巴掌打在他头上。
「你懂个屁!当年你姑瘫痪的时候,要不是我,路杨能把人送到医院?她现在还能有妈?再说了,你姑就一个女儿,她家本来就是绝户,就算路杨不死,就凭我能给纪家传宗接代,财产也该是我的!」
「快去,找房产证!」
纪明成撇撇嘴,还是照做了。
从我妈瘫痪开始,这两父子就一直明里暗里撺掇我给纪明成出钱买房,甚至还找人骚扰过我。
只不过我严防死守,一直没松口。
没想到他们还会来。
而他们大概也没想到,自己的行动刚开始就被人发现了。
宋远霖站在门口,看着满地狼藉,毫不留情地报了警。
做完笔录,从警局出来时天已擦黑。
月光倾泻,如同当年我们小心翼翼牵手回家的夜晚。
他一个人走在天桥上,高大的背影浸满了疲惫。
想起那对无耻的父子,破天荒叹了一声:
「这么多年,你过得真的很辛苦吧。」
在我死后,宋远霖终于为我说了一句话。
我想我的确是不被上天偏爱的小孩。
因为是个女孩,我爸在我出生后就抛妻弃子,另组家庭。
我的母亲迫切希望有个依靠,视我为拖油瓶。
在追求幸福的路上选择了最错误的方式,让我背了十年骂名。
而看似好心照顾我的舅舅,背地里想尽办法榨干我最后一滴价值。
这世上无人爱我。
除了宋远霖。
可那爱也如昙花一现。
开过。
很快又败了。
我茫然地坐在栏杆上。
想开口。
又不知说什么好。
13
最后程铭是在酒吧找到的宋远霖。
印象里,宋远霖一向是个克制的人,很少喝成这个样子。
路走不稳了还执意要去出租屋。
程铭没办法,只好妥协。
半拖半拽,好不容易才把人弄到床上。
夜已深,他望着喝得烂醉的男人,默默叹了口气: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我跟着他们回了家,阿秋看到我,又绕着我转来转去。
蹭一下,舔一下。
伸出爪子要抱抱。
我照例点点阿秋的小鼻子,和它说悄悄话。
没过多久,阿秋又翻开肚皮。
原本是很普通的一个动作,落到宋远霖眼里却变了味。
他忽然冲过来,把阿秋抱在怀里,在我震惊的目光里,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
「你就这么恨我……」
「恨到只让阿秋看见你?」
「路杨,你的心真狠……」
「路杨……杨杨……」
我突然有点想笑。
死都死了,做出这副样子又是给谁看呢?
我漠然地飘到柜子上,看着悲伤化成洪水猛兽,将宋远霖包裹吞噬。
他还在一遍遍重复着那句话:
「路杨,你就那么恨我?」
我呆呆地望着他。
我不该恨吗?
应该。
他肆意践踏我的爱意,磨灭我的尊严。
就像高三那年,宋远霖休学、我妈妈中风之后。
我时常被关在厕所、配电箱或者器材室里。
我的衣服经常湿淋淋的,头发被剪成狗啃的模样。
男生翻出我的卫生巾,光明正大地贴在课桌上,借此嘲讽我是小三的女儿。
可明明,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必须接受无端的恶意,还不能有一点反抗之心。
从那时候起,我对所有人都充满了恨意。
可宋远霖不该恨我吗?
也应该。
我的妈妈让他失去了幸福的家庭。
让他寄人篱下,让他抑郁难眠。
如果是我,我也会恨。
迁怒是人类的本能。
但我不明白的是,现在我真的死了。
我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眼前,提醒他那段伤心的往事。
我们也再不会吵架,不会用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话狠狠戳向对方的心窝。
事到如今。
宋远霖,你又为什么难过呢?
14
我不知道上天为什么安排我死后继续跟在宋远霖身边。
但好消息是,我的身影开始变淡了。
我欣喜于自己终于能解脱,可看见乖乖吃粮的阿秋,又觉得不舍。
这世上难以跨越的,唯有生死。
倒计时的每一分钟,对我都是凌迟。
没过多久,医院打来电话,说我妈撑不住了。
护士说有个自称纪明成的人来看过妈妈,声泪俱下地告知了我的死讯。
当天下午,我妈的心电图就变成了一条直线。
多脏器衰竭,无药可医。
她在床上躺了十一年,如今这个给了我最多爱、也让我遭受最多恨的人走向了命定的结局。
我形容不好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我可以停锚的地方了。
我握紧拳头来。
松开手掌去。
一生忙忙碌碌,到头来什么也没抓住。
我看着医生撤下机器,感觉灵魂又变淡了一点。
护工收拾东西时,宋远霖意外听到了一个消息。
大肆宣扬我给大款当情妇的人,竟然是纪大海父子。
我想起来了。
出事那天,他们来找我要过钱。
当时我拒绝做冤大头,纪大海就在楼下骂了我几句。
刚好那个醉酒的男人路过,听见他的辱骂就起了杀心。
后来纪明成在电视上看见那个男人的画像,明白了前因后果。
良心不安之下,跑来找我妈忏悔。
我气得双眼猩红。
可如今我肉身已毁,最大的报复也不过是挪动小石子,让他们在路上摔几跤。
最后是宋远霖把我和我妈一起葬进了陵园。
很奇怪,那么大一个人,烧成灰却只有一个小盒子。
宋远霖在我墓碑上刻着什么。
他刻得很慢,我没什么耐性看,便转头环视周围。
然后就在旁边看见了一个小小的坟茔。
「爱子宋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