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常年练武不注重保养,今年冬天又是百年一遇的严寒,手背也生了些冻疮。
我为证清白,不得不抓住他的胳膊。
林惊羽连忙警觉地想抽回手,但看见我拿出怀里的药膏,又勉强放心下来。
我用指尖小心翼翼蘸了一小块药膏,抹在林惊羽的手背上,心想着不能给多了,这是我要留给小菊的。
「你在制药?」
我点头,然后连忙重新包好药膏,把它塞回怀里。
林惊羽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他还是挥挥手,示意让我赶快走。
或许是不想跟我这样的人多做纠缠。
又或许是他快要跟苏荷定亲了,得跟其他女人保持距离。
我发现自己又在揣测他的心思,连忙晃晃脑袋,快步离开。
07.
后来,我因为制作药膏受了凉。
林惊羽虽然没有外出打仗,但冬日旧疾复发。
我作为挡灾女巫,即使现在不愿意,仍然不得不吸纳了他的全部伤痛。
新病旧疾都压到我身上。
我脸上的伤疤最为脆弱,开始红肿溃烂。
小菊攒了些私房钱,原打算年满二十后就把自己赎出去,找个好人嫁了。
但她看见我的脸伤加重,最终还是花光积蓄买了上好的金疮药给我:
「钱可以再攒,但姐姐的伤不能再拖了。
「小菊没什么本事,只知道姐姐对我好,我就也要对姐姐好。」
她还跟着嬷嬷学了些给小姐们化妆的手艺,用偷攒下来的脂粉为我遮盖脸上的伤疤。
我才终于不用靠戴着面具生活。
上元佳节夜,我和小菊一起溜出府看灯会。
不巧撞见林惊羽和苏荷。
张管家说苏荷治好了将军常年征战落下的旧疾,将军视她如珍似宝。
将军知道苏荷的家人都在战火中去世了,便带着她出来挑嫁妆。
将军许了苏荷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可这些宠爱和疼惜原本都是我的。
我看着二人的背影,露出落寞神色。
小菊见我心情不佳,带我到医馆门口猜灯谜玩。
自从我送了她药效惊人的冻疮药膏,她便一直把我当神医看待。
我在小菊的手心写答案,让她答对了医馆的所有灯谜,引来不少看客围观。
林惊羽和苏荷也来了。
我捧着奖品准备走时,正巧发现林惊羽在用很复杂的眼神看我,苏荷提着玉兔灯对他说笑,他也浑然未觉。
我强迫自己不再揣测林惊羽的心思,拉着小菊就走。
医馆灯谜的奖品是珍贵药材。
有了这些药草,我就算找不回原本的蛊虫,也能培育出一些新的来。
等制成新蛊虫,我定要先恶整苏荷一顿,然后带着小菊一起远走天涯。
至于那挡灾血誓,就当是我为自己的天真所付出的代价了。
只要林惊羽不死,我便也能在天涯海角多活一日。
但隔天,张管家来传话,林惊羽要单独见我。
张管家还说,昨夜林惊羽和苏荷从灯会回府后,似乎发生了争执。
管家劝我见将军时谨言慎行,少惹事端。
我心里莫名又燃起一丝希望,难道林惊羽发现真相了?
若他发现了真相,挽留我,我该怎么办?
或者就算不挽留,早些放我走如何?
他单独找我,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
我猜想,见到他后,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吧?
可命运又一次戏弄了我。
08.
在我准备去见林惊羽的时候,苏荷派人来抓走了小菊。
苏荷早就烧毁了藏书阁所有关于挡灾的记载,却还是担心我会告诉林惊羽真相。
她污蔑小菊偷东西,要杖责她二十大板。
我赶到时,小菊已经奄奄一息,我拼命磕头直到头破血流,求苏荷收手。
苏荷将我带到房中,要求我起誓,继续替林惊羽挡灾,且永不再见林惊羽,永不说出真相。
我哭着答应。
就让林惊羽一生都活在苏荷的谎言中好了。
就让苏荷抢走我所有的功劳好了。
我只想小菊活下来。
等开春,我制好新蛊虫,就能带着她一起逃走了。
最终苏荷勉强「开恩」,免了小菊最后的五大板。
我背着浑身是血的小菊回去疗伤。
但小菊还是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我花光从医馆赢来的所有珍贵药材,用尽毕生所学的医术,都没能救下她。
「姐姐,无美貌也没关系,你还有我,别难过了」
「钱可以再攒,但姐姐的伤不能再拖了。」
「小菊没什么本事,只知道姐姐对我好,我就也要对姐姐好。」
……
岁末,林惊羽跟苏荷和好如初,宣布婚讯。
而我失去了人生的最后一束光。
后来我听闻,林惊羽那日要见我,是发现我医术高明,对苏荷起了疑。
可他终究是再度信了苏荷的甜言蜜语。
他终究是又一次放弃我。
他终究间接害死了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我将自己关在别院,不吃不喝,绝望等死。
死了便不用被困在将军府了,死了血誓就能解开了,死了我就自由了……
09.
再后来,边关战事吃紧,林惊羽奉命出征。
他跟苏荷的婚事不得不暂缓。
苏荷为了能顺利当上将军夫人,收了我房中所有利器不让我寻短见,又命人日日来房中给我灌汤药,让我续着命,替远在千里外的林惊羽继续吸纳伤痛。
一年后,林惊羽大捷而归,受封骠骑大将军。
苏荷意识到我没有利用价值了,便买通所有医师,谎称患上心疾,要我的心头血为药引才能活。
林惊羽起初并不同意以命换命的做法。
但苏荷把自己弄出一副娇弱苍白的模样,又命人在林惊羽身边反复提起她数次舍身救主的恩情,林惊羽才终于点了头。
那日,两个下人来给我灌药时说起此事,如同卸下重担般畅快。
「日后终于不用再来给病鬼喂药了。」
「也就夫人心善,一直拿这么名贵的药吊着你这条贱命。」
「夫人善有善报,不承想你这贱命最后还能派上些用场。」
「多少人想给将军夫人续命都不够格呢,你这南疆女人倒是好福气。」
「将军找了姜国最好的大夫来为你取心头血,说是定要保你一命,倘若你当真命薄,将来牌位也能入将军府祠堂,受香火供奉。真是便宜你了。」
我用尽全身力气,把药全吐到他们脸上,然后写下纸条:「南疆人最擅巫蛊诅咒,若不想被我诅咒,便转告林惊羽,要想取我心头血,只能他亲自动手。」
下人们面面相觑,不敢不信邪,骂骂咧咧地拿着纸离开。
三日后,林惊羽果然来了。
他在沙场征战了一年,多少个日夜风餐露宿,又多少次死里逃生,我都能感知到。
如今的他眉宇间更加冷冽,却也更加成熟稳重了。
时值严冬,他裹着风雪走进我的房间,见我在药香烟雾中只剩嶙峋瘦骨,不由一愣:「你病了?怎瘦成了这样……」
我冷笑。
都要杀我了,还在乎我是否病了?
林惊羽站在我床前,攥拳沉默片刻,似乎在纠结怎么开口。
我在纸上写下:「我不想死在将军府」「听闻姜国城墙能望见南疆,带我去」。
「你不会死,我已经找到了姜国最好的大夫。」
林惊羽看着我,他的声音前所未有地温柔,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如果不是之前已经经历过多次心碎,我差点误会他是真的在乎我的生死。
而他的下一句话,又将我打入地狱:
「乌羽,我不想伤害你……但苏荷救了我无数次,我也必须救她。」
我想想觉得好笑。
于是扯着喑哑的嗓子笑起来。
笑得比哭还难听。
我知道,一切就要结束了。
10.
林惊羽带我去姜国城墙那日,苏荷也来了。
她苍白的小脸裹在材质上等的纯白狐裘里,显得娇小柔弱,惹人怜爱。
倒不像我,瘦得脸尖眼凸,脸上的伤疤虽已淡化很多,但阳光一照,还是狰狞。
据说苏荷病重,这些日子已经难以走动,将军特地命能工巧匠给她造了木制轮椅,还在府中装置了许多专供轮椅通行的通道。
而同样病入膏肓的我则由管家背着,来到城墙上,远远眺望南疆。
「南疆在那,看见了吗?」
林惊羽走到我身后,柔声指着远方。
我点点头,冲他笑笑。
其实我的眼睛已经坏了。
林惊羽征战的一年里,曾中埋伏被熏伤了眼睛,我吸纳了他的伤,眼睛便坏了。
如今我只能看些近处的东西,再也看不见南疆了。
「可还有其他想做的?想吃的也行,我立刻命人去买。」
我摇摇头,推开管家和他的搀扶,勉强凭栏而立,感受难得明媚的阳光。
可惜这样好的光景,今后再也看不到了。
「乌羽,你要是不愿意……也无碍,荷儿不想因为自己的病,连累旁人咳咳咳……将军仁慈还请咳咳咳……」
苏荷似乎是怕我逃跑,又或者做些什么事,只能假惺惺地推着她的轮椅过来,拉住林惊羽。
林惊羽连忙把自己的披风盖到她的腿上,安慰她这里风大,赶快回府休息。
我冷笑,趁机攀上城墙围栏。
「乌羽!」
林惊羽和众人见状,错愕不已,想来抓我。
我却抬手,将袖中的蛊虫扔到苏荷脸上。
「啊啊啊!」
蛊虫爬过苏荷的脸,所过之处皆留下血痕,接着便往她身上钻。
苏荷摸到血,惊呼着跳起来:「是蛊虫!将军救我!救我!」
林惊羽反应敏捷,抓住苏荷肩上的蛊虫,一下就将其捏死。
我从苏荷这一年给我灌的药材里勉强积攒了些原材料,才炼制出这么一只八角蛊虫。
它长得恐怖,可作用不过是爬过人的皮肤会留下浅浅的血痕而已,敷些药便能痊愈。
「乌羽要杀我!她要杀我!我要死了,将军救我……」苏荷惊魂未定,抱着林惊羽发抖求救。
但众人渐渐冷静下来,发现苏荷能够站立行走。
而她脸上因为蛊虫爬过,她自己又胡乱擦拭过,苍白的脂粉掉落,露出原本红润的气色。
「你……」林惊羽发现苏荷是装病,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他转头看向围栏上的我。
我冲他苦笑,然后仰头倒去。
再见了,林惊羽。
疾风呼啸而过,我看见林惊羽伸手抓我,却终究晚了一步。
我看见他趴在围栏上撕心裂肺地呼唤我的名字。
我听见自己浑身骨头碎裂的声音。
终于,解脱了。
11.
那便是我生前全部的故事。
林惊羽听完,呆坐在椅子上整整一夜,没有再说话。
府里一众下人就这么跪着,不敢再出声。
直到晨光熹微,将军府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是小巫师回来了。
「将军!我找到了!孤本!《南疆百病集》!是真的有挡灾秘术!」
我笑着叹了口气,这小巫师还真是执着。
林惊羽接过小巫师手里的《南疆百病集》,颤抖摩挲着有关挡灾血誓的那一页。
「我真没骗您,将军,我自小研习南疆巫术,虽不是乌氏后裔,不能和将军立下血誓为将军挡灾,但将军只要每月给我十两,我愿为……」
噗——
一口鲜血被喷在了百病集上。
「将军!」
「将军您怎么了?!」
小巫师和下人们见林惊羽吐血,连忙围上来。
林惊羽却推开他们,踉跄着走出了府。
他仰天大笑个不停,嘴角和身上满是血渍,眼里却噙着泪光,浑身透着说不出的狼狈和绝望。
他是发现深爱的苏荷居然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被气坏了吧?
我跟在他身后,心中有些了许报仇成功的快感,却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堵着。
说不出,就是觉得难过。
12.
林惊羽来到城郊。
自从我死后,苏荷装病的事情败露,林惊羽便把她「请」出了将军府。
大家都以为,等林惊羽气消了,就会把苏荷接回府上。
苏荷也是这么以为的,毕竟她已经除掉了有关挡灾女巫的所有记载。
所以她并没有离开都城,而是在城郊开了家医馆。
因为医术拙劣,日常也没什么病患过来。
她便坐在医馆门口,日复一日,盼着林惊羽来接她回去。
现在林惊羽终于来了。
苏荷大喜过望,想立刻扑进林惊羽怀里,却又想起自己在他面前的人设,连忙装出一副委屈可人的样子,两眼泪汪汪地走到他面前:
「将军怎么受伤了?
「将军,荷儿好想你……」
苏荷抬手要替他擦拭脸上的血渍。
林惊羽却一把拽住她的手腕:
「苏荷,我有事问你。」
苏荷对上林惊羽冰冷的眼神,面色一僵:
「将军不是来接荷儿的?」
林惊羽冷声道:「你明明没病,却骗我取乌羽的心头血来救你,为何?」
苏荷愣了愣,她看着林惊羽那双漆黑冰冷的眼睛,后退半步,踉跄着坐到椅子上。
她的反应已经给了林惊羽答案,林惊羽喉头动了动,眼眶通红,问出下一句:
「最初是你求我留下乌羽,后来却又想置她于死地,为何?」
苏荷不出声,也许是意识到一切都完了,她的嘴角竟然噙着一丝状若疯癫的笑。
她甚至像呓语般轻声喃喃:「将军答应过要娶荷儿的……」
「乌羽曾说过替我挡了灾,后来却又改口称我是为你所救,为何?
「有人说她是我的挡灾女巫,我府里的藏书阁搜集天下奇书,却找不到任何记载,究竟为何?!」
林惊羽越说越气,他一把将苏荷从椅子上拉了起来,对着她几乎是吼了出来。
苏荷的手腕被拽得生疼,可看见林惊羽痛苦的表情,却还是笑了出来:「将军都知道了,还来问我做什么?」
一句话,将林惊羽彻底打入谷底。
堂堂战场上叱咤风云的骠骑大将军,此刻如同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跌坐在地上。
「我已经答应娶你了,为什么你要逼死她……」
苏荷笑了,眼泪从她的脸上滚落:
「可将军喜欢乌羽,不是吗?」
喜欢我?
怎么可能。
我感觉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看向林惊羽,可他却没有说话。
苏荷俯视着林惊羽,这一刻,不再伪装的她终于露出了阴毒的神色:
「我和乌羽同一天入府为将军治病,将军虽误会了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却更喜欢天真散漫的乌羽。
「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