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点声!」我爸在一旁压低了声音,但样子很凶。
凶完之后,我爸又说:
「啥……啥借寿?想多了吧,能有这事?」
我妈一手抹着鼻涕,一把搂过我,指着我的头给我爸看。
「你现在看看,咱金涛头两边是啥?」
我当时吓坏了,连忙去摸,没摸到什么。
我爸凑过来看了看,顿时变了脸色。
「咋有白头发了?」
我一听,慌了,连忙站起来对着镜子看。
我耳鬓两边的头发,真的多了一些白发,斑斑点点混在里面。
不仅如此,眼角嘴角好像也多了些细碎的皱纹,这两天发烧没照镜子,不知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我才十岁啊,怎么老了?
我有点怕,在头上摸了摸,感觉手上有些碎头发。
头顶现在也开始掉头发了?
那时候我刚刚开始注意外貌,经常没事照照镜子,想着以后学刘德华留个中分,没想到现在就老了。
我咧着嘴要哭,突然又开始牙疼,拿手一摸,左边虎牙掉了下来。
这是去年刚换的牙,咋就掉了……
哇的一声,我哭了,头一回感觉自己快死了。
我爸惊讶地看着我的脸,说:
「不是中毒了吧?」
我爸在化学系给教授当助教,知道不少毒药,首先想到的是这个。
我妈摇摇头,说:
「咱不是刚去医院检查吗?啥事没有,你现在去检查,还是啥事没有,这是邪病!」
我爸这下才真慌了:
「真是借寿?」
我妈点点头,又问我:
「你那天吃人家的那块糖,是不是上面还有俩窟窿?」
我心里咯噔一声,当时距离那么远,我妈咋知道?
我爸看我的表情,也怕了。
我妈流着泪,慢慢说:
「那就是人家买寿的寿金,你收了,就是应了人家!」
我妈指着李爷爷家的方向继续说:
「老东西挂三块镜子不是挡灾,是借寿的时候糊弄日游神夜游神的,我咋没早点看看呢!」
我爸似乎也想到了什么。
「前几天市里有人看见大李小李跟两个外国人吃饭,说是要去东南亚做生意,那俩饭桶除了啃老懂啥生意?没准就是那些人,王八蛋!」
我妈一脸凄凉看着我,突然暴怒跳起来对着我一顿抽。
「让你别吃人家东西你就是不听!」
我被我妈这突然的变化吓傻了,都忘记了抱头,被我妈左右开弓一顿扇。
狂风暴雨间,我感觉左边虎牙也掉了。
我爸一把拉住了我妈。
「你疯啦?」
我妈总算停了下来,用怨毒的眼神看着老李家的方向。
「我们一家子起早贪黑挣不到两千,你一个人挣两万,都活一百岁了,还想从我家金涛这借寿?操他娘嘞!这学校里面,咋就这么欺负人?」
我爸这阵子老被他们办公室的何教授为难,早就憋了一肚子火,腾地站起来,从厨房拎着擀面杖要出去。
「我看他能活到啥时候!」
我妈连忙扯着我爸的腿,整个人都被拖在地上。
「别!打死他你工作都没了,我们还咋活?这事咱心里清楚,嘴上没法说啊!」
我爸气得把擀面杖丢在地上。
「那咋办?」
但问完之后,我爸琢磨过味来了,问我妈:
「你咋知道这个?」
我妈没理我爸,突然又摸着我两鬓斑白的头发。
「都是爹娘没用,咋就让你摊上了这个事?你姥爷要是还在,咱也不能受这个欺负!」
说完这话,我妈起身,去卫生间洗了洗脸,换了套衣服,又找我爸要两百块钱。
我爸问:「又干啥?」
我妈说:「回我娘家,叫我四叔叔过来。」
16
第二天中午,我妈就带着我四姥爷回来了。
说是姥爷,但当时年纪好像也就五十出头。
他平时也就是个种地农民,只有庙会和过年的时候去庙里忙。
那时候国家对封建迷信的事情管得挺严,但对于村里那些上百年的老庙,也都本着尊重群众感情的原则,持保护态度。
我四姥爷管着的,是个叫作黑爷庙的老庙。
用现在的话说,也算是黑爷庙的庙祝。
黑爷庙在村里香火最旺,来烧香求事的人也多。
被人求多了,四姥爷不知不觉也把自己当成了小领导,说话咋咋呼呼,一张嘴满口的烟酒味,没事就喜欢教训我。
说什么「举头三尺有神明」。
说什么「人心生一念,天地尽皆知」。
说什么「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
我不过是去黑爷庙里偷了几个供果,至于这么吓唬我吗?
总之吧,很烦。
去年在姥姥家过年时我买了一套画片。那时候的画片一版二十五张,买回去需要剪开才能玩。
我刚准备剪,我四姥爷看到了,一脸庄重,双手接了过去,一脸痛心疾首:
「现在的人啊,为了挣钱啥都敢干。」
我吓坏了,问咋啦。
四姥爷严肃地对我说:
「你这画片上画的可都是神祇,咋能拍着玩?」
然后替我供起来了。
没错,我辛辛苦苦攒了五毛钱,过年才舍得买的《封神榜》画片,被我四姥爷挂墙上供起来了。
想起来就心疼。
心疼我的哪吒,心疼我的雷震子,心疼我的妲己。
所以我对四姥爷的印象,不咋地。
这回四姥爷一进门,那表情比往常还严肃,阴沉着脸,左看右看,然后又盯着我,上看下看。
好像在看贼。
足足看了我五分钟,四姥爷才说:
「嗯。」
然后从随身带来的破布包里拿出一个纸包。
我以为是啥灵丹妙药,打开一看,还是香灰。
我顿时失望。
敢情你们就这一招呗?
我妈毕恭毕敬拿去冲水,端给我喝。
我不敢拒绝,又喝了一碗,一打嗝都是香灰味,感觉自己都要变香炉了。
然后四姥爷和我爸妈去了主卧,关了门开始商量。
我坐在客厅,假装在吃桔子,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说话声音很小,嘀嘀咕咕嘀嘀咕咕的,神神秘秘。
四姥爷先说:「你们单位的房子盖得缺德,职工家属楼在领导家属楼的子孙位,你们住在里面受苦受累,好处全让领导得了。」
我爸说:「我就有这感觉。」
四姥爷又说:「老李家房子气不对,里面主人早该死了,可又没死干净。」
我妈说:「我当时也这么觉得。」
四姥爷说,老李能活到现在,靠的肯定不是人力,是仙力。
老李成植物人的时候,三魂里只剩天魂地魂,人魂应该不在身上。
但后来还能醒来,一定有高人把老李的人魂又给拘来了。
照老李这岁数,又不是修行人,拘回来的人魂也撑不了太久,容易出问题,一旦再散了,那肯定活不成了。
后来老李只能呃呃呃说话,可能是有高人拘了别的魂在里面顶着。
我妈当时就吃惊,不知道还有这手艺。
四姥爷也说,国内会这个的不多,邪得很。
这不是简单的借寿。
我妈听得半懂不懂,我爸则是完全不懂,全程没敢发言,最后才问:
「有没用比较大众的说法?」
四姥爷总结说:「他们是拿咱家孩儿的寿数续老李的人魂,这法术未必能害死咱家的孩儿,但能让咱家孩儿早早当上植物人。」
我在门外哇地哭了。
16
我妈听到声音,连忙送我回屋睡觉,说四姥爷既然说出是怎么回事了,那就有救。
四姥爷在旁边好像个领导,一脸严肃地说:
「这回的事情不好办啊,还得研究研究。」
我本来身体也虚,回屋后就睡着了。
等被我妈叫醒的时候,天已黑了,屋里拉着窗帘,没开灯,四个墙角点了蜡。
书桌也被清空了,摆到了东边,上面放着一块乌漆麻黑的排位,红笔写着草字,也不知道上面供的什么。
我妈红着眼睛,好像刚哭过,嘴里还在日他娘日他娘地骂着老李。
听了一会我大概明白了:
寻常借寿都是要个十年八年的,老李直接盗走了我一个甲子的寿数。
也就是说,虽然我现在十岁,但精气神和运势都已是七十,没几年活了。
四姥爷叹了口气,说:
「哎,咱家金涛太老实,心里是真把那老头当亲爷爷看待了,要不然他也不能借走咱这么多寿。」
这时我才明白,我妈说不准和老人感情太好,是有原因的。
但已晚了。
我妈恨恨地说:
「那个老不死的还打算活两百咋的?」
四姥爷冷笑:
「想嘞美,啥都有个损耗,你去批一车菜,回到家还得扔一小半,那老头都九十九了,借了六十年,自己能得个五六年都算本事。」
我妈更恨:
「这老东西为了多活几年,直接把咱孩子毁了。」
四姥爷拍拍我的手腕。
「不怕不怕,这事就跟银行卡丢了一个道理,赶紧挂失销号,把损失减到最小。」
我一听更怕了。
「四姥爷啥意思?要给我销号啊?」
17
这时我爸回来了,四姥爷和我妈就出去了,开始往屋里搬东西。
他们搬了一趟又一趟,全是小纸盒子,简直把客厅都摆满了。
我趴在床上问:「这都是啥?」
我妈拿过一个纸盒来,打开后,一股香气扑面而来。
是草莓蛋糕。
小学对面有家蛋糕店,我每次放学回家,都会偷偷闻着里面的蛋糕流口水,但我妈从来没给我买过。
今天不仅买了,还买了一屋子。
我二话没说,上来先咬了一口,舌头接触蛋糕那一瞬间,美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真你娘好吃!
人生中第一个草莓蛋糕,太好吃啦!
正当我打算吃第二口的时候,突然觉得不妙……
我看过电视,电视里的人得了绝症的时候,医生都爱满是怜悯地说:
「患者想吃点啥就吃点啥吧。」
想吃点啥就吃点啥吧……
我当时就咧着嘴哭了,原来四姥爷就这点安慰人的本事。
我四姥爷在旁边连忙安慰我:
「涛,不哭不哭,给你过生日嘞!」
我妈也跟着说:
「今天要过六十回生日,吃六十个蛋糕。」
「啥?」我当时就傻了,以为自己烧糊涂了。
四姥爷跟我解释:
「那个老东西偷了咱六十年寿,你今天一口气把这六十年的生日全过完,就算给你挂失了。」
看着周围严肃的氛围,我感觉我可能不该笑,但看着六十个蛋糕,我又忍不住。
四姥爷从行李箱里拿出一卷破破烂烂的毯子,拍打了两下,全是土,一股发霉的味道。
毯子摊在地上后,我才看出来,这竟是一张白虎皮,只是时间久远,很多毛都脱落了,上面还画着我看不懂的八卦星宿的图,花纹斑驳。
四姥爷让我盘腿坐在虎皮上,说要给我挂失。
我坐好后,四姥爷站在我面前,两根手指夹着一张符,嘴里一边念叨着,一边捏着符绕着我脑袋转圈,转完几圈后,噗的一声,符突然着了。
「张嘴。」
我一张嘴,四姥爷就把这还没烧尽的符塞到了我嘴里。
我被呛得眼泪直流,一咳嗽都冒火星子。
我妈在一旁跟着喊:
「不许吐,咽下去!」
我挺着脖子把符咽下去,然后我妈又打开一盒蛋糕,芒果味的。
「十一岁生日快乐!」
这种话我妈从没对我说过,所以毫无感情。
但我不在意,拿过蛋糕,三口两口吃了下去,正好顺顺嘴里烧符的味,实在太好吃了,一口气我连蛋糕下面的塑料盘也舔了个干净。
我妈在旁边提醒:
「省省,一会还得腾肚子咽符呢,咬一口意思意思,等你好了都是你的。」
我一口蛋糕一口灵符,听着我妈毫无感情的生日祝福,一直吃到后半夜,肚子一点点鼓起来,感觉要爆炸,连忙说:
「妈,不行了……我要拉屎!」
18
我妈气得冲我大吼:
「这都啥时候啦还憋不住个屎?现在才刚到四十,等七十了再去!」
我那喷薄欲出的屎意顿时被我妈吓了回去。
我用内力夹着屁股,继续坐在毯子上吃灵符和蛋糕。
四姥爷看我肚子已经鼓得跟冬瓜一样大了,每次烧符都烧到只剩指甲盖那么大,蛋糕我也吃不下了,每个就舔一小口,意思意思,最后总算全吃完了。
我妈掐着手指头一算,不对。
「刚才那是六十九岁,七十呢?」
四姥爷一拍脑门,想起吃第一个蛋糕的时候忘了点符。
我爸说:
「要不我再去买一个?」
但我妈有些心疼,这些蛋糕可是她几个月的工资,然后拿起刚才被我舔过的五十九岁生日蛋糕。
「这个行吗?」
四姥爷犹豫了一下,就说行吧。
过完六十岁生日后,我感觉一肚子凉冰冰的,奶油都在里面涌来涌去,随时要从嗓子眼里冒出来。
起身的时候才发现双腿早麻了,爸妈扶着我站起来去厕所。
那时候用的还是蹲便,我妈又拿了两个小板凳放在便池两边顶着我屁股。
四姥爷还在旁边叮嘱:
「慢慢来,切记,只能拉屎不能吐啊!」
没等他说完,我早已迫不及待喷射起来,噗哧噗哧啪,简直要把我发射上天。
虽说是屎,但却混着香甜的蛋糕水果香味。
我一晚上吃了六十年的生日蛋糕,从此以后,对这一口再没念想。
拉到天亮,总算好了,我也虚了。
擦屁股的时候,生疼。
我爸扶着我半躺在床上,我妈给我熬了一小米粥给我喝下,然后让我睡觉,但在睡前,我妈突然一脸严肃叮嘱我:
「一会就给你销号,等你醒来的时候就不叫金涛了,换个新号,我喊你啥,你都得答应。」
「那叫啥啊?」
「先睡!」
我当时浑身早没劲了,就睡下了。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我感觉自己躺在全是黑水的洗衣机里一直咣当咣当上下转,有时候隐约还能闻着香烛的味道,也不知道转了多久,耳边有个声音喊:
「金角……金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