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又是祥和的一日。
下了学,宣六遥被小黄门们护着回了晚晴宫。
傅飞燕在屋里心神不宁地踱着步,看到他回来,赶紧奔过来压低了声音问道:“母后问你,今日少傅可曾离开过你?”
“不曾。”
“他中途不曾出去过?”
“不曾。”
傅飞燕倒抽一口冷气。
她慢慢站起身,想了一会,坚决地说道:“六遥,我们不去千山苑读书了。”
宣六遥吃了一惊:“为何?”
“我疑心苑里的那个不是平阳,而是个妖物。”
“妖物?”
“今日我在御书房见着平阳了,我还说多谢他对你的关照,岂知平阳像看一个傻子似的看我,还琢磨了好久。我从御书房出来就去千山苑,阿水说你和少傅一整日都在里头,不曾出来过。我觉着不对。”
宣六遥脱口而出:“那就对了。”
“怎么对了?”
“我也觉着他不像平阳。”
傅飞燕更紧张了:“我们让侍卫把他抓了吧?”
“倒也不必。我看他没有恶意。”
“可......”
宣六遥摆摆手:“母后原本也不太希望让平阳做我的先生,眼下这个先生是现成的,对孩儿也不错,我看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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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六遥照常去千山苑读书,只当不知道这小老头是假的平阳。
每日依然会练那些小把戏。
这一日,一只精瘦的山羊被变了出来,咩咩地叫着,瘦短的尾巴一抬,竟滚出数十颗黑色的小圆粒,把这清静之地当成了羊棚肆意撒野。
假平阳的眼睛亮了一亮,他摸着山羊胡,笑眯眯地:“六皇子这是想吃涮羊肉暖锅了?”
“我只是想变个少傅出来。”
“嗯?”他的笑容当场垮掉,“那怎么变了只山羊?”
宣六遥看看山羊,又看看他,童言无忌似的:“白头发、白胡子,又瘦,没变错。”
“是是,六皇子没有变错。要么,殿下派人去拿暖锅,我去杀羊?这只羊怕是能吃个三两日,好在现下天气凉快,倒是能放......”
话未说完,宣六遥手一挥,山羊在眼前倏忽消失,只留下地上散着的一堆溜圆的羊粪。
假平阳惊讶地看着他,不知他是何意。
“养羊的人想必不想丢了这只羊,我让它回去了。”
“好!好!六皇子真是......一个好人。”假平阳激动地夸赞着,颇有些惋惜地咂了咂嘴。
“少傅想吃羊肉暖锅,我让母后派人送来便是。不过......”
“不过什么?”
“少傅可否帮我找一个人?”
假平阳怔怔地看他一眼,了然于胸地叹口气:“殿下,有事直说。”
也是,假平阳看上去年纪也不小了,跟他耍什么心眼?
宣六遥暗自笑笑,说道:“有个小黄门,叫阿九,上次随我出宫被责罚了。此时被关在宫里的某个地方,但我没有机会去找。少傅可否抽空帮我去看看,顺便给他带些吃的?”
假平阳点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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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宣六遥从天眼中看到假平阳在皇宫里偷偷摸摸地游来逛去,倒像真是帮他找去了。只是不知可曾找到,他不敢用天眼太久。
次日假平阳并没有带来好消息:“有些地方被结界封住了。”
“结界?”
“是。”假平阳以为他不懂,“结界是一种法术,所结之处,可作防护,外人不可进。”
“皇宫里怎会有结界?”宣六遥很是疑惑。
假平阳欲言又止。
宣六遥决定不装了。
遮遮掩掩的,很多话说不明白。
他诚恳地望着假平阳:“先生,你到底是谁?为何假冒平阳少傅的名头......”
假平阳有些诧异地看着他,许久才苦笑一下:“我知道早晚会被识破,可六皇子你也太大胆了,孤身一人就敢叫破我?”
“先生虽是假冒,但先生之心却是真切,我又有何不敢?”宣六遥很是平静。
倒是假平阳似乎心里头波涛汹涌。
他起身朝着宣六遥深深地作了个揖:“六皇子少年英雄,老夫很是钦佩。老夫名上央,是平阳的孪生兄弟。不过,两百年前,我和他就已经闹翻不再往来。此次在京城偶遇殿下,老夫觉得有趣,才混进宫里做你的先生,不想这么快被你发现。也不知殿下对老夫意下如何?若是憎厌,老夫即刻出宫,再不相扰。”
宣六遥一直看着他,相信他说的是真话,微微一笑,起身回礼:“先生言重。能遇上先生,是六遥的三生之幸,六遥求先生继续留下。”
“何来的求?殿下见外了。”
两人假模假样地一个接一个地作揖,终是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宣六遥漫不经心地问:“先生看得出结界是出自谁的手么?”
“自然看得出......”上央脱口而出,随即又觉着了失言。
他看看宣六遥,眼里有一丝为难。
宣六遥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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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免傅飞燕担心,宣六遥告知了上央的身份。
“平阳的孪生兄弟?”
“是。”
“他们兄弟俩一唱一和,想做什么?”
“倒不见得想干什么,上央先生的为人与平阳少傅不同。”宣六遥辩解道。
傅飞燕横了他一眼,低声嘀咕:“小孩子懂什么?”
既这么说,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好,我此刻便赶先生出宫。”
“别急。母后去试探一下。”
“母后打算如何试探?”
没有回应,因为傅飞燕已经带着香龄走出了三丈远。宣六遥发楞:这女人这么心急么?
心急的傅飞燕不多时便出现在千山苑里。
对着上央,她仍是显得很恭敬:“平阳少傅,这段时日,六皇子学得可还好?”
“六皇子聪慧伶俐,学得极好。”
“那就好。”她装着松一口气,示意香龄将银子送上,“少傅,这是本宫的一点心意,还望将来少傅能对他多多扶持。”
她装着尚不知他的身份,上央却不打算继续瞒下去了:“皇后娘娘,老夫已和六皇子坦明,我是平阳的孪生兄弟上央。此次进宫实在冒失,还望娘娘恕罪。”
“哦?”傅飞燕显出惊讶,像是第一次听到,“上央?平阳的孪生兄弟?”
“正是。”
“太好了。以往本宫总觉着平阳少傅只亲近四皇子和五皇子,这下好了,想来平阳少傅实在抽身乏术,才让你来关照六皇子。”傅飞燕一脸欣喜,“过些时日我再去跟平阳少傅当面致谢。”
“娘娘,此事莫让平阳知道。”
“为何?”
上央看了一眼她的脸色,郑重道:“老夫虽与平阳是兄弟,但已多年不来往。我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想来他也不希望我在宫里。”
“这......”
“老夫这些年无徒无子,实与六皇子有缘,想将一身微薄本事传授于他,也算后继有人,还望娘娘成全。”
傅飞燕点点头:“先生之心令本宫感动。先生既是平阳少傅的孪生兄弟,想来本事也不差,不知可否让本宫见识一下?”
“好。”
上央没有推托,只见他闭眼喃喃几句,手指翻转如莲花,随即,他睁开眼沉声低吼:“娘娘,请让人用刀剑刺我、砍我!”
“啊?”傅飞燕从未听过如此霸道要求。出来得匆忙,什么刀啊、剑啊,统统没带。她急忙回身吩咐跟随的小黄门:“快,去找一个侍卫来!”
小黄门撒腿就跑,不多时领了一个精壮有力的带刀侍卫冲进来,一边冲一边喊:“砍他!砍他!”
呼声急切如琴弦嘈嘈,而对峙之人如芝兰与老树。
侍卫定晴一看,那一身长袍的小老头不是平阳少傅吗?
怎地,皇后娘娘要砍平阳少傅?这可是一件值八两银子的宫廷秘闻咧。
他激动地抽刀向前,结结巴巴:“皇后娘娘,是要砍少傅吗?”
“对,你用力砍。砍死算本宫的。”
得了允准,侍卫压住心头激动,一个白鹤亮翅,又一道长虹贯日,雪亮的刀光直冲上央的头顶而劈下,哗地一声,如瀑落长石,气势恢宏,却斜斜地沿着上央的身周滑到一边去了。
侍卫一个收脚不住,跌跌撞撞顺势来了个驴打滚。
好俊的功夫!
第12章 斗法
侍卫再滚一滚,顺势站起,如旋风一般冲着上央拦腰砍去,反正砍死算皇后娘娘的。
上央不躲不藏,站立如松,只一张小南瓜脸涨得通红。
不打紧,只要身上不红就行。
侍卫只觉一把砍刀如入棉堆,软绵绵地没了准头,随即刀尖处传来一股大力,像是有人生生在刀刃上踢了一脚,将它踢得脱手而去,而自己也被这力带得仰了一仰,一个站不住,叭叽,四脚朝天了。
呀,看不出平阳少傅竟练过金钟铁布罩!
侍卫尚望着蓝天白云发楞,傅飞燕命人赏了他五两银子,把他连滚带爬赶出了千山苑。
上央这才卸了结界,一脸乐呵呵地正要跟傅飞燕表态,她已大袖一挥:“六皇子交给你了,你把这本事教给他。我明日就去向圣上替你讨个官位!”
她爽快说完,掉头就走。
上央正要道谢,面前已经没有人了。
傅飞燕回了晚晴宫,兴冲冲地将千山苑之事讲给宣六遥听,末了手舞足蹈着说道:“六遥,好好哄着上央先生,把那本事学回来,往后母后就放心多了。”
他缓缓地翻了个白眼,此等本事,你儿子我早已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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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几日,上央就成了少傅,还被赐了宫外的一个小宅院。从此他可以以上央少傅的名头光明正大地进出宫廷了。
他的吃穿用度、文房四宝,傅飞燕都安排好。
这日晌午,小黄门们捧进暖炉和膳司里准备好的羊肉片,各式配菜,还有两壶玉满春,满满地摆满了拼在一起的两张书案。
这羊肉,可不是宣六遥变出的无主活羊,而是膳司从宫外买来的。
上央看着满桌美酒佳肴,很是感慨:“有心栽花花满地,无心插柳柳成阴。”
“先生此话怎讲?”
“求势者得权得势,求清净者,却亦权势自来。不过,权势利䘵皆是浮云,守得真心才能长久。”
此种道理,宣六遥在前世便已悟透,他不再追问,只聊起闲话:“先生和平阳少傅是孪生兄弟,先生如今多少岁了?”
“不瞒殿下,老夫如今九百多岁了,我们出生时便知道千岁是个关,若是能活过一千岁,便有两千岁,若是过不了,也就活到头了。”
“先生在世上已近千年了?”
“是啊,老喽。”上央一边感慨着,一边替他烫了许多肉片。
香气弥漫到屋子外头,馋得看守的两个小黄门探头探脑,几乎能听到他们吞咽口水的声音。上央又烫两碗肉片,加了点雪白的羊汤,招手让他们取走。
两壶玉楼春已是空了一壶,眼看另一壶也已倾倒过半。
宣六遥前世也是好酒之人,此时虽然肚子里还未养出酒虫,却也想起了美酒的滋味,一双眼睛落在酒壶上徘徊不去,连着手指头也蠢蠢欲动,悄摸摸地朝着它伸过去了。
上央一把捞过酒壶放到自己脚下:“往后老夫不在你面前喝酒了。酒虽味美,却是坏东西,伤身,伤情,还耽误事。六皇子少碰为妙。”
想来他有过旧事。
宣六遥喝了一口汤,心里暗笑。
心里笑声未止,屋子外头传来一阵嘿嘿的笑声,干涩得如同秋日晒干的鱼干,刺啦啦地听得很不舒服。
两人朝门口望去,一个瘦巴巴须发皆白的小老头走了进来,是臊眉耷眼的的平阳少傅,想必听说了自家兄弟同在皇宫任职,特意赶来探望。
上央微微楞了一下,脸色不太愉快:“你是来恭喜我的么?”
平阳开门见山,直接了当:“我是来劝你走的。”
“皇宫是个好地方,你呆得,我就呆不得?”
平阳话里有话:“是,只怕对六皇子不好。”
上央冷笑一声:“我来了,他就好了。”
两人不再说话,只冷冷地相互盯着,杀气嗖嗖。
盯了许久,连着屋里的香气也似凝了,若有似无的,几不可嗅。
宣六遥看得眼睛都酸了,眨了一眨,瞄到桌上的暖锅,不知何时锅里的羊肉汤已凝成了脂膏。
他又望锅下望了一眼,楞了。
锅下的木炭仍有闷暗的火苗在燃烧。他又往暖锅里仔细瞧,万确千真,锅里的汤冻起来了。仿佛锅在对炭说:你烧你的,我冻我的。
这......他不曾见过如此景况。
头一抬,更不得了。
暖锅上边竟然飘起雪,下起冰雹。
左半边飘雪、右半边冰雹,泾渭分明,叮叮咚咚地落进暖锅,又从锅里溢出,慢慢地飘起,在平阳和上央之间停住,似在等待着什么。
又突然地一瞬间,雪和冰雹相撞,混在一处,撞击周旋像得了疯癫症,又像被大风搅动,在山谷里下了一场不见天日的暴风雪。
雪片虽细,却胜在量多,无数颗雪花围攻一粒晶亮的冰雹。
渐渐地,雪片和冰雹在争斗中各有损毁,越来越少,渐渐只有十数个小团尚在纠缠不休。
突然间雪片似变了阵法,聚成几颗寸许的十字架,架头上尖尖如针,齐刷刷地对准上央射了过去。然而冰雹呯然散开,结成冰雾,挡住了雪花针,随即一阵白色的雾散开,飘雪与冰雹荡然无存。
锅里的肉汤在这瞬间沸腾起来,才刚一幕似乎从未发生过。
平阳又开了口,语气冷冷:“原本我会护着六皇子。”
上央毫不退让:“如今有我护着,我自始自终只会护他一人。”
“好,你不要死在我的前头。”
“自然,我们本是同生同死。”
“不见得。”平阳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他来时一阵风,去时一阵风,什么也未带来,什么也未带走。
上央冰冷的脸色和缓下来,又成了一个慈爱的小老头:“来,吃。没吓着吧?”
宣六遥摇摇头。这等雕虫小技......几近仙术,又似妖术,果然人老不死是为妖。好在世间就此二人,若再多些,岂不乱了套?
上央不知他在想什么,笑眯眯地:“六皇子真是少年英雄,老夫的眼光准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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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宣六遥一个人在黑暗中琢磨。
他坐在床边,指尖一摩,白色的雪花从空中飘飘洒洒地落下,在黑暗中闪着微微的光芒。又一摩,一颗颗比鸽蛋还小的冰雹子,哗地落在他头上,又冰又痛,还叮叮咚咚地在地上滚动,吓得他恨不得跑去关起屋门。
他手忙脚乱地将落在被褥上的冰雹捡了出去,看着它们在地上蹦跳着,他伸手一指:定!
雹珠似乎顿了一顿,随即争先恐后落下。
还是要再练习。宣六遥心中想着,眼前却一道莹亮的光闪过,他抬起眼,看到窗外有薄光亮起,倏忽而灭。
那是什么?
他心中疑惑,静悄情地走出西厢房。
似乎并无异常,院子里安安静静,仰头看暗蓝夜空满是闪闪烁烁的星辰,空气中静得连丝风也没有。
他看了半晌,转身准备回屋,又想起了什么,闭上眼催开了泥丸宫的天眼,终于看清,整个晚晴宫,被裹在一层透明的结界里头。
结界泛着冷光,罩得严严实实。
他在虚空中往千山苑望去,苑里没有灯火,苑门却开了又关,上央正往里走去。想来刚刚就是他替晚晴宫布上了结界。
宣六遥睁开眼,安静地笑了笑,回了屋里。
上央说的会护着他,是真的。
他又想起当时相约一起入堕仙池的灵狐,掐指一算,那卦落在空宫,飘缈得连一片雪花也没有。
它还来不来了?
宣六遥叹一口气,随手又起一卦算那灵蛇。
竟然也是空宫。
怎么可能?
他在仙界灵浮山亲眼见着它钻进了堕仙池的院门缝里,进去寻时它早已失了踪影,自然是跳了池了。它在自己前边跳的,怎么也没到人世?
哦,宣六遥大约想明白了,自己是仙籍,又与安排入世的仙子有些交情,想必是被安排到前头去了。
早投胎早超脱嘛。
哎,世间孤独,宣六遥在黑暗中叹了一口气,闭上眼默默入了梦乡。
大约因为没有了风声,今晚睡得也格外熟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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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平阳没再来找过麻烦,仿佛已经把他的同袍兄弟给忘了。
出冬前的日子格外寒冷,雪花飘飘荡荡地落下,落在石板路上,洇成一点水痕,慢慢地,湿痕越来越多,点点雪花慢慢铺了上去,成了薄薄的一层白色。
这一日千山苑休沐,晚晴宫的正屋里已摆起炭盆,暖暖和和。
傅飞燕坐在长榻上,手里捧着暖茶,宣六遥坐在她身侧,手里捧着一本《千字文》佯装读书,目光却从书册的上头越过,透过屋门口暖帘的缝隙看着外头飘舞的白色雪花。
一个宫女掀开暖帘走进来:“娘娘,阿九带来了,这会儿就在门外头等着。”
已经有三个多月未曾见着阿九了,宣六遥心内一阵激动,忍不住站起身。傅飞燕斜着眼不作声地看他,她之前警告过他不可对宫人有过多的关切,容易被钻了空子反成其害。
于是他坐回去,一双眼仍是越过书本注意着外头。
傅飞燕似乎不着急让阿九进来,她慢条斯理地喝着暖茶,直至茶碗见底,才沉声问道:“干净了?”
宫女回道:“是,洗了,换了干净衣裳,头发都已剃了,身上也用陈艾薰过了。”
“让他进来。”
“是。”
暖帘掀开,一阵薄雪随之钻了进来,吹得各人都默默打了个寒颤。
傅飞燕不禁皱起了眉。
进来的那个人瘦骨伶仃,眼窝深凹。嘴唇更是没有血色,白白的和整张脸几乎融为一体。头皮上一层青黑的发茬,像被收割过的麦梗。
他垂眼站着,安静得和死人只差了一口气。
若不是说过这是阿九,宣六遥差点没有认出他。
傅飞燕转过头看他:“亲眼见着了,放心了吧?”
他却不回答,只裹着泪,歉疚得一时说不出话。
她很不满他的多愁善感,若不是他总问阿九怎么样了,她早已把阿九打发走了。眼下既然他不说话,她就当他默认了:“好了,送去掖庭吧。”
掖庭是安排宫内小黄门去处的地方。
第13章 中毒
“等一下!”宣六遥脱口而出。
傅飞燕没有说话,等着他开口。
“把他留下。”
“不行。”
宣六遥抬头向傅飞燕看去,她亦微低着头看他,眼里如秋水一般,冷而坚决。
罢了,想必阿九留在这里,将来也会被她找到错处,不如送回掖庭重新有个去处,运气好的话说不准还能做些清闲的活儿。他低下头,准备放弃了。
那个和死人只差一口气的阿九却突然跪了下来,磕头哀求:“娘娘,小的知错了,求娘娘留下我吧。”
他的头匍匐着,一双手直直地伸向前,手指瘦得跟鸡爪一般,似只有一层薄薄的带着青色的皮裹在骨头上,看着很是可怜。
这三个月,他确实受苦了。
傅飞燕的眼里也闪过一丝不忍,却仍是狠心说道:“阿九,原本你犯的错是可以处死的,念在也算有了补救,六皇子又一直在为你求情,今日免了你的罪责,让你重新有个去处,你也该满足了。”
“娘娘,小的这些日子日日思过,心里也一直念着六皇子,当初是我没有看好六皇子,让殿下身处险境,小的愿以余生补过,全心全意侍候六皇子,求娘娘不要赶我出去。”阿九磕头如捣蒜,额头撞在地上,嘣嘣作响。
这声音,敲在宣六遥的心上。
不过一个孩子罢了,又是被自己连累的。
他再忍不住,跳下床榻,一把托住阿九的额头。阿九肩膀一耸一耸,有泪水滴落,打湿了宣六遥的指尖。
这一副主仆情深的画面,令屋里的众人动容。傅飞燕似被架在火上,心里不禁后悔。早知如此,就该直接打发走。
可眼下,若是她仍坚持赶阿九出去,倒显得自己冷血无情。
她只能不情不愿地叹一口气:“念你忠心,留下吧。往后惹敢再犯错,定然不饶。”
阿九磕头谢过:“谢娘娘开恩。”
他缓缓抬头望着宣六遥,死水一般的眼里有了活气:“殿下,小的又能侍候你了。”
宣六遥被感动了。他点点头,心疼地去拭阿九的眼泪,却肩头一紧,被傅飞燕拎到一边去了。她不想看这种执手相看泪眼的磨磨唧唧,低头看着他:满意了吧?
怎能不满意?对他好的上央和阿九,她都留下了。
宣六遥仰着头冲她笑,杏核般的大眼睛眯成一条细缝,两颗白白的大门牙露了出来,显然是满意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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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平静地过着,瘦如骷髅的阿九渐渐长出了肉,像一根原本枯败萎靡的禾苗,慢慢恢复了挺拔与青绿。
开始时,他与别的小黄门一起,轮流跟在宣六遥的身边,可即便不是他轮值,他也会跟着,陪着宣六遥从晚晴宫走到千山苑,下学时,又早早地等在千山苑,陪着他从千山苑走回晚晴宫。
慢慢地,他便安顿在宣六遥身边。
阿九鞍前马后地侍候着。
宣六遥原本一向是吃饭、穿衣自理,阿九却开始殷勤地替他穿衣穿鞋,若是拒绝,他就会可怜巴巴地望着,一脸生怕被赶出去的委屈。像一条曾被主人抛弃过,好不容易才被重新接纳的小狗,只有比从前更接纳,才会安心。
宣六遥只好由着他去,渐渐也就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堕落啊,堕落。
宣六遥常常心里叹着,可又觉着这样的日子似乎是比从前更舒服。
偏偏本应是严师的上央对他也是慈爱有加,纵得他有时忘了师生尊卑,遇着疑问时一双手就会不自觉地拍上先生的肩头。
上央不介意,却又对宣六遥的举止管得颇多。
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恨不得要跟进晚晴宫看他晚上睡觉时是否做到了“卧如弓”,若是身形有些涣散,上央的唠叨一定会及时在耳边响起。
于是,宣六遥举止端庄,却又神情自若,举手投足间颇有翩翩少年公子的风采。
傅飞燕对此很满意。
上央也很满意。
不满意的人当然也有。
比如,过年过节,皇宫里会安排家宴,圣上和各位后妃、皇子坐到一起,美酒佳肴、歌舞升平,那时,平素里少有来往的嫔妃、皇子都会见面,各自也就有了比较。
即便整个皇宫仅存三个皇子。
这一年中秋,宣六遥已是五岁,宣五尧七岁,宣四年十一岁。
三个皇子齐齐站在圣上宣拾得的跟前。
宣四年如今生得比之前的宣三今还要英姿挺拔,气宇轩昂,宣五尧因为脸圆、体微胖,带了许多憨气。宣六遥虽年纪最小,却也自带一股雍容华贵、超凡脱俗的气势。
宣拾得看着自己硕果仅存的三个儿子,满意得眼睛锃亮,脸上却是颧骨突现,肤色暗沉,让人不由得担心他的身体。只是眼下众乐融融,谁也不敢说扫兴的话。
尤其傅飞燕。
这两年宣拾得到晚晴宫来的次数屈指可数,她忧心若是宣拾得突然去了,她没有把握能把宣六遥送上皇位。
此时贵妃梅紫青和皇后傅飞燕分坐宣拾得两侧,各各赞赏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视线再往前一顺溜,就看到了对方的儿子,就像眼里扎进了钉子似的,心里不痛快得很。
宣拾得心满意足地受了三个儿子的行礼,让他们各去坐了席。席下,皇子和妃子们依次而坐。宣六遥与宣四年相对而席,宣五尧坐在宣四年的下位。
梅紫青不太满意这种安排,她朝着近侧的宣四年使眼色,示意他提醒宣五尧跟宣六遥换个位置,让两个儿子都靠近圣上。
宣四年招来宣五尧,跟他吩咐了两句。
随后宣五尧走到宣六遥身侧,客气地作了个揖:“六弟,母后让我们换个位置,你坐到那边去吧。”
如要一个果子一般自然。若是果子,宣六遥便痛快给了。
他坐着不动,只笑眯眯地说道:“五皇兄,不用麻烦了,我坐着挺好。”
“可母后让换。”
“母后不曾说过,五皇兄快坐回去吧,小心父皇考你学问。”
“哦。”宣五尧乖乖地回去。
宣六遥扫视一眼,正好对上梅紫青和宣四年愤恨的目光。他冲着他俩微微一笑,似乎根本不明白他们的意思。
佳肴流水般地端上,又有细腰如柳的舞女在丝竹声中翩翩起舞,宽大的衣袖在空中开成粉色的云,水一般地舞成了江南盛开的桃花林。
此情此景,很是熟悉。
不仅仅是皇宫里每到节日便举行一次这样的宴席,更似他曾在某一个前世,也是这样的歌舞,也是这样的坐席,上有君主,下有百官。
他那时是一名从边境战线得胜归来赏了爵的大将军,却在这样的热闹中,猝不及防地被按住五花大绑,爵位不过两日,自己便成了阶下囚,至死不知所犯何罪。
不过他也清楚,犯的,不过是功高震主。
而策划这一切的,不止是君主,更是君主身侧的一些人。因为君主的恩宠有限,他得了多,就有人得了少。
就如此刻,宣拾得若宠爱他多一些,宣四年他们的宠爱就会少一些。
说到底,都是人心里的私欲作怪。
私欲,可凌驾于兄弟之情、父子之情之上。
宣六遥有些恍惚,下意识地去拿酒杯,喝到嘴里才发现酒味清淡,酒色润白,只是一杯甜米酒。刚刚阿九好像替他撤走了性烈的酒露,换上了这杯适宜幼子的淡酒。
但此时的他,只想喝一杯浓烈的酒露以抚慰内心的失落与沮丧。看来,带着记忆入世不见得是个好事,最起码,原本理应无忧无虑的他,却装了那么多痛苦的往事。
他无趣地将甜米酒放置一旁,侧头瞥见后头侍立的阿九,心想这些小宫奴也是可怜,身世可怜,入宫为奴又是可怜,眼下满眼美味却不得尝之,更是可怜。
他环视周遭,似无人在意,便回头勾勾手指。
阿九连忙蹲过来:“殿下,有何吩咐?”
他将甜米酒推到阿九跟前:“这甜米酒味道不错,给你喝。”
阿九原本白晳的脸更似白了一白,他犹豫着:“殿下,这不合规矩。”
“无妨,没人看见,我替你挡着。”宣六遥抬肘用宽大的衣袖挡住宣拾得的视线,催促着袖后的阿九。
阿九战战兢兢地端起酒杯,一双手抖得像在敲锣,润白的米酒从杯中洒了出来,泼湿了宣六遥的袍子。
阿九赶紧扔下酒杯,用衣袖去擦他湿了的袍摆。
他们的动静引来了旁人的侧目,宣六遥赶紧坐直身子,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吃菜,待到他们的视线转开,才回头看了一眼阿九,低声责怪一句:“出息。”
再仔细看,阿九已站回侍立之地,一双手仍在微微颤动,显然是余悸未消。
从前那个和他一样胆大无畏的阿九已经不见了,此时的他,说他是胆小如鼠也不为过。宣六遥想到这些都是因自己而起,心里很不舒服,肚子里更是不舒服,竟有些恶心想吐。
只是宴席才至一半,此时离席,不太合适。
他忍了一会,只觉力气慢慢从身体跑出去,肠子也在暗中较量,各自搅动,像被扔了一把细针在里头,摸也摸不到的细密的痛。
再不离席,只怕自己要成为这皇宫里一个永久的有味道的笑话了。
宣六遥只能示意阿九扶上自己,捂着肚子弯着腰,当着众人的面狼狈地溜了出去。
今夜虽是仲秋夜,月色却不太明朗。
甬道上,脚步纷乱。阿九背着宣六遥,被阿水他们催着,跌跌撞撞地往晚晴宫奔去。
宣六遥腹内的疼痛越来越盛,他强忍着不叫出声,只沉重地呼吸着,却也难受得紧。
像是中了毒,曾经有一世被毒死时,也是这样的腹痛如绞、气力如泄。似乎只有自己一人中毒,这毒,是冲着自己而来。
今晚近过自己饮食的,有宣五尧,阿九,还有衣袖飘飘的舞姬,会是谁呢?
会是阿九吗?
啪叽!
阿九突然脚下一绊,背上又有宣六遥,生生地扑倒在青石路面,肤肉与青石相触的脆响尤其耳光一样响亮,想来他跌得不轻。
第14章 求情
“殿下,你怎么样?”阿九不顾自己仍被死死压在下边,却是惊慌地回头相问,即便阿水他们在扶起宣六遥之后踢了他几脚,他却仍是哭丧着脸,不停地念叨着:“殿下,殿下你要好好的。”
是啊,没了宣六遥,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宣六遥暗想,不是他。他一个小宫人,哪来的毒药?
身后远远地有了嘈杂的声音,他们回头望,想必是宴席散了,夜灯中人群走动,有轿子往他们这边急匆匆赶过来。
再近一些,看清了,是傅飞燕。
“六遥,怎样了?”
“还好。”
宣六遥刚勉强回了一句,又觉肚子里一阵细密的疼痛,额头不由得冒起冷汗。
众人见状,急急地将他送进晚晴宫。
去请太医的小黄门赶了回来,说是值夜太医被梅贵妃请走了。
傅飞燕气恼极了,又着人往宫外请太医去,自己在宫里边跳脚:“明明看到六皇子身体不适,却偏偏把太医请走!她就是故意的!故意的!”
可人家就算是故意的又如何?
傅飞青团团转了两圈,一跺脚:“我亲自去绿染宫,把太医请过来。”
绿染宫是梅贵妃的寝宫,宫名是梅紫青的“青”字衍伸,取青中之绿,梅紫青住在宫中,如同一抹嫩绿染了宫闱,添了不少颜色。
可见圣上宠爱。
宠爱到贵妃可以不给皇后面子。
傅飞燕也没有底气能把太医从绿染宫请过来,但宫外的御医也不知何时才能到,看宣六遥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却是耽误不得了。
她顾不得了,带了几个下人直冲绿染宫,却是连宫门都不曾进得去。里边的人只说贵妃身子不适,太医正在诊治,请皇后娘娘明日再来。
再问,便是宫门紧闭,怎么敲也不开了。
“她是故意的,她是故意的。”她像一只被困住的野猫似的,一边低声吼着,一边四处乱窜,偏偏找不到一条出路。
头上的星光暗淡得像要掉下来似的。
傅飞燕气急败坏地走回晚晴宫时,已是绝望到准备替宣六遥穿上寿衣,送他跟一梧和两桐团聚了。
宫里灯火通明,里头留守的宫人们却面露喜色。
傅飞燕一楞,六皇子都要死了,你们这么开心?不待她悲愤,一个丫头喜颠颠地小步冲过来:“娘娘,殿下好了,他身子好了!”
“哦......”她掐了掐自己的手臂,很痛,不是梦。
说不是梦,又像是梦。因为眼前飘过一个须发皆白、仙气飘飘的小老头。
小老头挎着一个药箱,冲着她作揖道:“娘娘,六皇子已经安睡了。往后饮食要多加留意,切勿吃坏了肚子。”
原来只是吃坏了肚子,她略略放了心。
那小老头走了两步却又返回身,嘀嘀咕咕地说道:“六皇子这次是中了毒,好在毒性虽烈,量却不大,否则怕是再用灵药也是回天无术。”
“中毒?”傅飞燕又炸了毛。
“嘘--”小老头示意她安静,“莫要声张,若是让人知道我深更半夜没有旨意就进了宫,老夫就没法再留在宫里教六皇子啦。”
“可,这么大的事......”
“宫里的那点事,不就是毒来毒去、害来害去嘛。老夫今晚突感心惊肉跳,掐指一算,算到殿下有难,就赶紧过来了。老夫回去再配些灵药,娘娘可放在身边备用。”
傅飞燕忘了问他没有旨意又如何进得宫,反正上央他有些本事:“好,多谢先生......可否再配些毒药,最好是无色无味的那种......”
“娘娘,这可使不得。”
“只是备用,好歹人家有什么,我们也得有什么,先生您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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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傅飞燕总是忧心忡忡。
从晚晴宫到千山苑,来回不过百步,护着的小黄门从四个变成了八个。
过了几日,又多了四个带刀的侍卫,将宣六遥和小黄门围在中间,雄纠纠气昂昂地从这个门送到那个门,再从那个门送回这个门。
傅飞燕站在晚晴宫的宫门口看了一日,觉着若是带刀侍卫被买通了,宣六遥可能死得更快些,便又不用了。过了一日,又觉着若是对方买了个刺客冲进来,那几个只拎得动小鸡的小黄门根本护不了他,便又用了侍卫。
又过一日,觉得买通侍卫比刺客窜进皇宫要容易,尤其侍卫少了一道进门的手续,于是又撤了侍卫。再过一日,觉着这些侍卫都由清白人家送上来的,想必不会那么轻易买通,还是要用。
又又过一日,宣拾得着人来请她去御书房。
如今他都不来晚晴宫了,有事还得她过去。傅飞燕虽然心里郁闷,但也只能乖乖地去了。
进去时的场景,她觉着似曾相识。
梅紫青一脸委屈地带着宣四年、宣五尧站在屋里,宣拾得黑着脸坐在书案后。他的黑,是真的肤色下隐着黑,因着不痛快的表情,显得黑气满面,乌云缭绕。
傅飞燕隐隐觉得不妙。
宣拾得看了她半晌,才开口说道:“皇后,你最近在做什么?”
“回圣上,马上冬至临近,臣妾在着人检查各宫的冬储,如有短缺也好及时备上。”
“唔。”宣拾得稍稍缓和了脸色,“六遥如今读书怎么样?”
“《大学》已学完,这几日在学《中庸》,臣妾抽查过他的功课,还算扎实。”
“六遥这孩子,朕很是喜欢,你做母后的,可不能拖他后腿啊。”
傅飞燕有些楞怔,这话什么意思?她小心翼翼地回道:“恕臣妾愚钝。”
“仲秋晚六遥是怎么回事,身子不适为何不请太医,却请上央少傅进宫医治?晚晴宫与千山苑近在咫尺,还要派如此多的侍卫护送,皇后是想告诉大家什么?”
能告诉大家什么?
告诉大家六皇子被人下了毒,有人要害他么?
傅飞燕原本听了上央的话,没有证据,也不敢到宣拾得跟前告状,不过眼下既然问起,显然也有梅紫青告状在先,她也就没有顾忌了。
“回圣上,仲秋夜六遥中了毒,梅贵妃把值夜太医扣在绿染宫不放,臣妾无奈请了上央少傅医治。也担心宫里有人要害六遥,故而请了侍卫护送。”
“中毒?为何不禀报朕?”
“......臣妾没有证据。”
“胡闹!”宣拾得一拍书案:“行了。那上央胡乱行医,拨弄是非,让他出宫去吧。”
上央才救了宣六遥的命,不给他升官,却反要将他逐出宫去,这说不过去吧?何况他如今也算是六皇子的靠山,尤其眼下有人想害六皇子之时。
傅飞燕手足无措:“圣上,上央......”
宣拾得怒容满面:“深更半夜,将宫外之人请进寝宫,成何体统!朕还没有追究你,你不用多说了,出去!”
龙颜大怒,冲的是她来。
傅飞燕如雷轰顶,却不敢多言,她瞥了一眼暗自得意的梅贵妃,心中愤恨,却只能默默离开。
从御书房到千山苑,她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
她站在千山苑的门口,寻思着是派人进去还是亲自说一声。按说这两年上央对宣六遥尽心尽力,她该亲自去客客气气地传达歉意,但是宣拾得最后的指摘,让她很是难堪,她甚至有了送走上央后自己一把吊死的念头。
但想想还有宣六遥,若是她死了,他该怎么办?
不过,既然死都不怕,还怕难堪么?
傅飞燕想通了,扔下顾虑,派香龄去拿了补偿给上央的银子,一起进了千山苑。
教室里传来宣六遥的琅琅读书声,上央捧着书册站在前头,笑眯眯地。屋外走动的身影惊动了他,上央扔了书册,出来迎接:“皇后娘娘。”
傅飞燕点了点头,半晌才说道:“少傅,本宫怕是对不住你了。”
上央微微一怔,没有说话。
跟出来的宣六遥抬头望她:“母后,出什么事了?”
“圣上要让先生出宫,”傅飞燕示意香龄送上银子,才又开口道,“眼下,只能对不住少傅。”
上央没有接银子,脸色也变得严肃:“他们已经动手,老夫不能扔下六皇子不管。既然皇后娘娘为难,请容许老夫去面见圣上。”
“本宫自然容许,听怕圣上若是不高兴,反而连累了少傅。”
“娘娘放心,就说老夫此去辞行。”
上央急匆匆出了千山苑。
傅飞燕和宣六遥大眼瞪小眼,宣六遥抬了腿:“走吧,母后,一起去看看。”
好在去看了看,上央被挡在御书房外,宣拾得不见他。都要走了,有什么好见的?何况还怕他狗急跳墙。
上央一颗白发脑袋转来转去,颇有些无奈。他即便有法术,很多事仍要遵循世间规则。
宣六遥咚咚咚迈着小腿冲进去:“父皇!”
脆生生的稚音让宣拾得心下愉悦,他放下手下的笔,和颜悦色地打开双臂,让宣六遥扑到他跟前。
宣六遥两只小手撑在宣拾得的双膝上,只觉父皇的袍子下盖着的那双腿瘦瘦弱弱,几乎可以摸到骨架,尤其一张脸黑气隐现,盛得如山谷中的迷雾。
他仿佛在宣拾得的瞳孔里看到了死亡的阴影。
宣拾得却并不自觉,捏捏他的脸问道:“六遥,这会儿不用读书么,跑到朕的书房来了?”
宣六遥心想先生都要被你赶走了,读什么书?嘴上仍是甜糯地回道:“父皇,孩儿求你件事。”
“什么事呀?”
看宣拾得心情不错的模样,宣六遥睁着大眼睛,尽量让自己显得童稚可爱,试探着问道:“父皇可以让上央先生继续教我吗?孩儿觉得先生教得很好。”
“自然可以。为何不可以?”宣拾得脸上浮出惊奇,仿佛他从未说过要赶上央出宫的话。
倒把宣六遥问住了。
不是你说要让上央出宫的么?难不成是母后撒了谎?他一时心有些乱,乖巧地又说了几句体己话,退出了御书房。
外头,上央和傅飞燕隔得远远地站着,两人正对着御书房翘首以盼,见他出来,脸上都显出急切的神色。
宣六遥冲他俩点点头,一声不吭地大步离开。 相关Tags: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