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汐的眼睛里滚出热烫的泪水,爱和仇,情和恨,分化成两级,撕扯着她的情绪和思绪,她清晰地听见自己脑子里的一根弦,已经被拉到最极致,快要断裂。
“简汐。”
一声微急的呼唤。
一双熨烫的手搂住她的腰,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简汐贴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些从人体散发出的热意,快速将她整个人包裹住,从上至下,从里到外,原本将要崩溃的精神有如春风化雨拂过,将那些焦躁抚平,将那些怒火覆灭。
简汐眼眶里含着泪抬起头,对上男人有些冷沉的脸色,喃喃喊:“霍景宸……”
霍景宸一手将她的后脑勺按进自己胸膛,另一只手往下捞上她的膝弯,将她横抱起来。
温沐在霍景宸突然出现时愣怔住,此刻见他还要带走简汐,下意识挡上去。
霍景宸面上无甚表情,漠漠地说:“简汐有什么做得不对,改日我一定替她亲自登门向希尔伯爵致歉,只是简汐现在身体不适,恕不能再奉陪。”
说完,绕开她,抱着简汐径直走出小树林。
宋琦开车在路边等,见他们走过来,立即下车将后座车门打开,霍景宸就着抱简汐的姿势坐进去:“回公馆。”
“是。”
车子稳步行驶,但简汐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却没有就此归于平静。
她被霍景宸放在双腿上,身体贴着他的身体,如此亲密无间的姿势,像极了当年她在地下室出现流产先兆,他急忙送她去医院时,也是这样抱着她……(168)
“简汐,没事了。”霍景宸一手捧着她的脸,大拇指轻刮她的颊侧安抚,同时在心里皱眉。
他原本是想给她时间让她自己理清思绪,哪知道她越是自己想,越是把问题想到最糟糕的地步。
简汐忽然发出声音,如小兽一般呜咽他的名字:“霍景宸……”
霍景宸低头看着她,简汐的脸色很难看,一阵青一阵白,嘴唇还在无意识地颤抖。这样的反应明显不对劲,他一边催促宋琦开快点,一边问她:“怎么了?简汐?”
简汐摇着头,将自己的头往他的怀里埋——她在躲避,躲避脑子里那些不断出现的画面。
记忆像一根丢在井里的绳索,有个人在将它不断地往上拉,往上拽。
从地下室出现流产先兆,被他抱上车送去医院那一段开始,她还想起了其他……
想起了宋突然出现在她的病房。
想起她那个流掉的孩子被人泡在福尔马林里。
想起她绝望之下用瓷片划花了自己的脸。
……
还想起了那场大雨。
想起了大雨里的他。
想起了她质问他的三句话,还有他冷酷无情回答的三个‘是。’(168)
——无论用什么办法,哪怕是严刑逼问,无所不用其极,总之你都要撬开我哥的嘴问出账本的下落对不对?
是。
——打从一开始,你就没想过给我哥活路,因为他看过账本的详细内容,知道太多不利于你的事情,所以必须死对不对?
是。
——就算你知道他对我有多重要,就算你知道我会因为他出事而伤心欲绝,就算你知道你杀了他我会憎恨你一辈子,你都不曾改变过原本的想法,‘账本必须要,俞温必须死’,这个念头在你心里,哪怕是一秒,都没有改变过,对不对!
是。
是,是,是。
不放过,不饶恕,他的决绝,他的无情,注定她哥哥的死局。
是啊,就是霍景宸,就是霍景宸害死了她哥哥,他是她的杀兄仇人啊……
……
霍景宸不知道简汐此刻的挣扎,只感觉到她的身体越抖越厉害,不禁收紧手臂将她抱得更紧,同时再她耳边喊:“简汐,简汐。”
简汐眼前一会儿是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一会儿是霍景宸担忧又紧张的脸,她甚至分不清那边是现实,反手一把掐住霍景宸的脖子:“你为什么要杀我哥?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他——”
“陆先生!”宋琦猛地踩下刹车。
“继续开!”霍景宸对她一呵,宋琦不敢再耽误,将油门踩到最低!
霍景宸没有挣扎,双手在她后背轻抚,安抚她的情绪:“简汐,先冷静一点,告诉我你怎么了?”
彷徨间简汐以为自己还在三年前,当年来不及质问的话语,都在这一刻宣泄出来:“你根本没有爱过我,你一直都在利用我!接近我、跟我在一起、娶我,都是为了利用我找到我哥!”
霍景宸沉声:“不是。”
简汐咬牙:“是!”
霍景宸仍以冷静回答:“不是。”
简汐嘴唇翁动,眼睛里浮动着泪水。
霍景宸双手抱住她的头,将自己的额头和她的额头相贴,嗓音低磁:“不知道你是俞笙之前我就喜欢你,所以娶你,不是为了利用你,是我愿意。”
“不可能……”
“记得你在浦寨为我挡的那一棍吗?那时我就在想,哪有你这样的女人?自己都不心疼自己,我要是不护着你,将来你得把自己糟蹋成什么样?”(025)
简汐想起来,那是最初的时候,她半真半假地和他玩着感情游戏,她以为他那时候纯粹是拿她当消遣的工具……难道那时候他也付出了真感情?
“还有巴黎那次,你带我去小村庄度假,记得么?那天你睡在我的腿上,却在梦中喊盛于琛的名字——我吃醋了。”(063)
简汐渐渐松开了手,霍景宸抓住她放开的手,和她十指紧扣,注视着她的眼睛里的混沌说:“如果我只是想利用你,多的是其他办法,为什么要用一辈子的婚姻去当筹码?简汐,我喜欢你,愿意娶你,所以才娶你。”
信了也好,不信也好,简汐终是在他的话语里,垂下了手。
车子恰好再陆公馆门前停下,宋琦刚才已经通知了家庭医生,他们的车子一停下,医生立即拿着镇定剂上来,注射进简汐的身体里。简汐眼皮一垂,昏迷过去。
……
霍景宸将她抱回主卧,让医生为她做一个详细检查,又描述了刚才在车上她一些反常的行为和反应,医生的表情凝重,根据症状猜测:“可能是受了太大的刺激,导致精神有些失常。”
精神失常。这四个字揪住了霍景宸的心,他凝声问:“严重吗?会不会影响她以后?”
“根据您刚才的描述,她的精神状况已经很不好,可能有些严重,不过具体情况还是要到医院做个详细检查后,才能确定。”
霍景宸脸色沉沉地点头,让宋琦送医生离开。
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他重新走进主卧。
简汐还在昏睡,眉心却一直拧着,他蹲在她的床前,伸手将那褶皱抚平,眼里闪过一抹复杂:“我是不是又做错了,我以为不告诉你是最好的……”
简汐一直睡到当天深夜才醒。
一恢复意识,她就觉得头疼。
同时耳边有人问:“头疼吗?”
简汐一下睁开眼,才发现霍景宸睡在她身边,条件反射地窜坐起来,瞪着眼睛看他。
霍景宸将她拉回被子里,简汐完全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又和他同床共枕:“我怎么了?”
“你都忘了?”霍景宸一定。
简汐顺着他的话去回想,慢慢回想起自己是在小树林里被他带走的,他们还在车上发生了争执,她甚至想掐死他……
“……”简汐闭上眼,捶了捶额头,“我怎么会……”
霍景宸目光慑在她的脸上,反反复复审度着她的反应:“你经常会这样?”
简汐颓颓地摇头:“不是,可能是情绪太激动了。”上次这么失控,是想杀了宋的时候。(220)
霍景宸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膛,从喉咙底传出一个一个字:“不要想那些事情,简汐,再给我一点时间,等合适的时候,我会把事情都告诉你。”
简汐抿唇没有应答,在一阵沉默后,她忽然开口,问的却是当年洛杉矶的事情:“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年你为什么没有去那个卖麦芽糖的摊位?”
简汐在昏睡时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七年前的洛杉矶,那是他们之间最纯粹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间,可梦境的最后,却是他突然人间蒸发,留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原地寻找。
他明明留了纸条,让她去卖麦芽糖的小摊找他,可为什么到最后自己反而没有去呢?
这个问题其实她一直都想不通,之前觉得没必要知道,反正他们之间的矛盾不止这一个,可现在她想知道答案。
“你为什么失约?”
霍景宸垂眸盯着她头顶的发丝,沉默数秒,最终淡淡地应:“我忘了。”
简汐愣了愣:“忘了?”
将她在怀里调整了个方向,使得她的后背贴着他的胸膛,他和她的身体在床上无缝隙地贴紧:“那天我在破屋等了你好久,你没有回来,我担心你出事,就让宋琦带我出去找你。”
简汐听着他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一句句传来,轻而低,像深沉的大提琴,听在耳朵里很舒服,恰好安抚了她的阵痛的神经。
“去找你的路上,我们遇到了袭击,我带的人不多,再加上我眼睛看不见,寡不敌众,最终我被那些人抓走。”
听到这里,简汐忍不住想把身体一动,想转过去面对她,但是霍景宸扣住她的肩膀,不准她翻身,她只得继续背对着他:“抓走你的人,和抓走我的人,应该不是一伙吧?”
如果是一伙,那些抓走她的人,就不会千方百计要从她口中问出霍景宸的下落了。
霍景宸淡淡‘嗯’了下,手放到她的腰上,眼眸冷凝:“抓我人是萧晨,抓你的人,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是谁。”
萧晨?
“那段时候,我和他在竞争陆氏董事长的位置,他抓我除了想杀我,还想问我知不知道他母亲的骨灰在哪里?”提到这一段,霍景宸的表情渐渐幽暗下来,“我不肯说,所以他对我用了催眠术。”
催眠术。
这三个字传入耳朵,简汐首先升起一种荒诞感。
倒不是觉得催眠术荒唐,毕竟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催眠术本身也不是多罕见的东西,她只是意外霍景宸这样的人竟然会被催眠。
霍景宸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忽而低头将脸埋在她的肩窝里,轻叹了口气:“他对我用了药,再加上当时我很担心你,所以被他找到了裂缝,挖出了口子。”
催眠术要想实施成功,必须要对方在精神非常放松,或者情绪非常脆弱、意志濒临崩溃的状态下,加以药物辅助和心理暗示。霍景宸当时正因为找不到她而焦虑,如果萧晨又对他用药,又一再对他进行心理暗示,说一些她遇到危险或者她死了的话,他的确很容易被他逼得情绪失控。
简汐听到这里,大概能联想到一些情况,猜测说:“所以你当时是因为被萧晨抓了,所以才没能来赴约?”
“不全是。”霍景宸低声说,“宋琦只用了三个小时就把我救出去。”
“那为什么……”
“她来的时候,萧晨已经在对我实施催眠,可能是强行中断的原因,我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忘了很多事情。”霍景宸忽然收紧手臂,将她抱得更紧,好像要将她嵌入骨头里,“很多原本应该记忆深刻的事情,却都变得模糊不清。包括你,我忘了你的声音,忘了你的轮廓,忘了你的所有,只记得我很爱你,而你很爱兰花。”
甚至连和她在一起那三个月都变得模糊不清,但他清晰地记得记忆里有这个人,他很爱她,爱到对她许下‘等你长大,我就来娶你’的婚约。
简汐呼吸忽然一停。
忘记了所以,只记得我很爱你。
原来,这就是他当年失约的真相。
难怪他不惜自伤一臂也要她告诉他当年洛杉矶的事情,原来他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简汐转了过来,面对着他,心口那种撕裂般的疼痛再一次席卷而来,又一次要闪现出她哥哥的影像……她连忙压下去,抿了抿唇:“所以,之前陆公馆前院种的那些兰花,你是为我种的?”
“当然是为你种的。”霍景宸手指一点她的眉心,“我也想知道,明明是你亲口对我说你爱兰花,怎么你也忘记了?”
经他这么一说,简汐才隐隐记起来,当年好像她的确对他说过她爱兰花……脸上浮现出一点不自然:“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哪知道他会当真,还种了一院子的花来等她……而且她当年,竟然还吃那些兰花的醋……
霍景宸忽然低头咬她的鼻尖:“骗子。”
简汐没有反驳,却感到一点不自然,别开头避开他的温情,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干脆又转过身去背朝他,在心里默默顺着思绪。
霍景宸说完了她想知道的,也有他自己想知道的事情问她,支起上本身,凝定她的眼睛:“告诉我,你白天的时候是怎么了?怎么会突然情绪失控?”
简汐现在回想也觉得莫名奇妙,就好像也被人催眠了似的,突然之间整个世界都不受她控制,她都感觉自己快成神经病了。
“我不知道,温沐质问我对不对得起我哥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就一直在重播我哥临死前的所有画面,想不去想都不行。”
而越想,她就会越恨他这个罪魁祸首。
而越恨,她就越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