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时仍在头也不转地往前走,沈青一时还以为听岔了,不确定是不是他在讲话,于是沉默了一会儿。
他便又问:“能说吗?”
她这下听清楚了,说话的就是他。虽然不知他问她大学做什么,但“能说吗”三字实在有点好笑。读个大学又不是什么机密的事,当年她考上云汇大学,爸爸可是办了酒席的呢。
山上的几个店主,哪个不知道她读了云汇大学?
怎么至于用上“能说吗”这样的话了。
“能说得很,还能拿喇叭喊。”沈青说话带着笑意。
“喊什么?”李岩一时没理解她的幽默。
沈青吐吐舌头:“喊——‘我是在云汇市读了大学’!”
她以前一直以自己的学历为自信的资本,长期的习惯是无法更改的。提起云汇大学,虽然不会再像读书时那么骄傲,但总不至于要到三缄其口的程度。
这句俏皮话,她稍微拔高了音量,让它听起来更有喇叭喊的感觉。
李岩哪里还会不懂她的意思,转过来看了她一眼。
两人又对视上,眼神短暂交会,又蛮有默契地一同笑了起来。
若是沈青是个更熟悉李岩的人,便会发现,他那笑容里,不仅有被她逗乐的愉快,还有一丝无奈的味道。
只不过,在这种气氛下,沈青很难发现除了快乐以外的因素。
到了山顶之后,李岩去仓库拿回了竹竿子,便下山去了。
沈青留他吃晚饭,但他拒绝了:“家里等我做饭。”
她闻言一愣,便知他用了个很好的理由,不能再强留了。
等他走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他家有人在等他做饭?他已经有家庭了?”
之前跟他讲话时,她总是下意识觉得他是个单身汉。没什么旖旎的心思,只是单纯有这种直觉。
她一直以为自己直觉还蛮准确,没想到这次却错了。
不过想来也是,李岩看上去也不像个小后生,再加上长得高大的缘故,身上有几分成熟的稳重。
大约三十左右的人,有个家庭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沈青暗道自己大惊小怪。
隔了一夜,沈青的烧全退了。
只是感冒症状没缓解多少,照样鼻塞喉咙疼痛,感冒药不能停。
开门做生意,收钱的时候才突然想起来,昨天似乎都忘了给李岩钱。
他送货的钱,帮她ᵚᵚʸ垫付的药钱,都忘了给。
她下意识就在微信通讯录里找他,打算通过转账付给他。找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这人没有微信。
之前联系他,还是通过的短信和电话。
于是她发了个短信过去:“李岩你好,我是二十三道的沈青。昨天谢谢你送我去医务室,我昏头了,钱也忘了给你。你看看我怎么支付给你比较方便?”
短信发送后,她十五秒就要看一次手机,等他的回复。
她没有赊账的习惯,这毕竟也是一桩心事,早些了却为好。省得她过段时间忘了,以后更加麻烦。
只不过李岩此时正在送货,并没有功夫点开短信回复她,令她等了两个钟头后,才终于打开了手机。
他的手机是智能手机,但却单调的像是老年机。没有锁屏密码,没有指纹解锁,也没有壁纸。除了系统自带的软件之外,什么都没有。
未接电话有一个,他直接忽略。
待查看的短信有三个,他一个个看下来。
最早的那条是催他交电话费,提醒他可以下载营业厅的移动端 APP。他不知道什么叫做 APP,便自动忽略了这句话。至于电话费,明天下山去交掉好了。
中间那条是八道的一位店主发来的,八十斤的货,明天早上送,问他有没有空。他已打算好明天下山去一趟县城里,既要把电话费交掉,也要带黑子去洗个澡,肯定没时间送这趟了,便回复一个“没空”,把活儿推了。
他通过短信接的货,若没空,总是直接回个“没空”。若接了单,往往就什么也不回了。
因为不会打字,他输入全靠手写,能少写几个字就少写几个。
最迟的一条来自沈青。他原本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因她发过送货信息而知道这个号码属于她。这条短信中,她自报姓名,他便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她的名字。
沈青,不算特别,但很好记。像个读书人的名字。
哦,人家就是读书人,在云汇市读了大学的呢。
至于她上次没付的钱,他其实也是忘了。她提起,他便回了个“下次再说”。
反正二十三道就在那里,这次忘给了,下次给不就行了。
刚想把手机收起来,沈青又发来条信息:“那今天下午你有空吗?我订些冰棍和肉,你帮我送送上来吧?”
钱款问题,少拖一天是一天,她最好当日解决。
“老板,拿瓶冰的矿泉水。”有个顾客上门。
“诶好,这里扫码。”沈青指了指贴着的二维码,去冰箱里拿来了水给他。
顾客走后,她打开手机去看新消息。
“彳亍”。
是李岩发来的短信。
沈青看了一会儿,想不通为什么他要把“行”字拆开。网络上的确有人爱这样拆字,有些幽默感。但李岩看起来并不是爱网络冲浪的人,他连微信都没有。
直到自己打字时,她才恍然大悟。
大概是他用的手写输入法,人工智障地把他写的“行”字分开成两个字了。
李岩从小就行走在安山上,他担着重重的货,速度也可以比常人快上不少。
安山的游客常把挑山工们当作安山的风景线,因此有人会拍他们的照片,也会有人试图跟上他们的速度。
除了专业的登山人员,普通游客基本跟着十分钟以上就吃不消了。
然后配图发朋友圈:偶遇安山挑山工,敬佩他们的精神!
只是这些敬佩,挑山工们并没有途径看到。他们只当自己是最普通的工人,在旅游旺季的时候,景区管理部门有时甚至还会要求他们不在白天送货,理由是他们影响了游客的旅游体验。
阿哥们也会理解这样的政策:的确,我们通常光着膀子送货,是挺影响景区美观的。
这一回送的货里有冰棍,虽然冰棍包了不少的保温袋,保温袋里也放了冰块,但李岩知道,它们需要他的速度。
因此他加快了脚步,争取更快地到达山顶。
早点到山顶,冰棍就安全了,他也能早点下山。
晚上电视剧频道会放《亮剑》,这是他喜欢的电视剧,不想错过了。
还要和黑子打好招呼,否则明天仓促地拉它去洗澡,它又要生气了。
所以当沈青见到满头大汗的李岩时,她隐藏不了自己的震惊。
感觉才刚刚叫了他送货,怎么转头他就到了。
他上山花费的时间,可能只是她之前上山的时间的一半。
这人是飞上来的不成!
李岩叫了她一声:“沈青?”
她这才回过神来,绕到仓库的后门开了门,让他放下货。
查完货,把冰棍放到冷冻柜里,再签完名后,她问:“给你现金吗?”
这次送货的钱,上次送货的钱,退烧药的钱,她已经算好账了,也准备好足够的现金,只是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了。
他“嗯”了一声,她便转身走进客厅,拿来了几张纸币。
她四舍五入,给他进了个整数,一并结账。
“多了,我找你。”李岩接过钱,放进口袋里,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几枚硬币递给她。
沈青看着硬币哭笑不得,就这么几块钱,她压根儿不需要他找零啊。
她开零售店的,哪里会没有小额的现金。给他整钞,是有人情在里头的,可他这么一找,事情就变了味儿。
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李岩见她不拿,不懂她的意思,也懒得搞懂,于是用另一只手拉过她的手,把硬币放到她手心里。
放完硬币,他拿起汗巾粗糙地抹了把脸,擦擦汗,然后拿起竹竿打算下山去了。
沈青看见他拿竹竿,就知道他要走了,开口叫住他:“李岩。”
李岩回头,有些疑惑:钱算的不对吗?还是怎么了?
但他没问,等着她说话。
“天热,上我店里坐一会儿吧。”
沈青葱口袋里掏出包湿纸巾,递给他。
上一回他帮了她忙,她说过要请他吃饭的。刚好这次他送了肉上来,她可以好好做一桌菜。
李岩接过湿纸巾。他脸上油腻腻地都是汗,并不好受,汗巾只能擦走汗,不能解决黏糊糊的恶心感。
有湿纸巾就不一样了。他一边拆开一边说:“谢谢,坐就不坐了。”
这一款湿巾是沈青自己从山下带上来的,包装小巧玲珑,湿巾本身也漂亮,就像一块小巧的手帕,上头还有清丽的图案。
“是还有货要送吗?还是家里有事?”
沈青不想放弃这个机会请客,又追问他。
李岩想了想家里,中午给黑子倒了一大盆狗粮,够它吃中饭晚饭两顿了。此时也已经算傍晚,他这几天为了看《亮剑》没接晚单。因此,其实是没什么事的。
只不过不太习惯呆在别人的地方。
要坐,宁可坐在山路的台阶上。
因此他再次拒绝:“不了。”
连着被拒绝两次,沈青也只好罢休:“那行,那下次再请你吃饭咯。”
李岩“嗯”了一声便要走。
“诶!”沈青嘴巴比思考快,又叫住他。
李岩:“……?”
“阿哥,那个,其实你可以申请个微信账号,那样我们联系你也方便一些。”她挠挠头道。
虽然她知道用不用微信是他自己的事,但这是实话。这年头,谁还会用短信交流啊。
李岩沉默了,沈青以为他听进去了,在思考中,谁知道他来了一句——“我不会。”
这下沉默的轮到了她。
她没想到他能说得这么直白。她本来以为他是不爱交流,有着比她还严重的社恐,这才会明明有智能手机却不用社交媒体。
没想到是“不会”。
互联网这个玩意儿,在她原本的认识中,除了老年人,任何人都是无师自通的。何况李岩正处中壮年,根本没有“不会”的可能性。
就像小孙师傅,年纪肯定比李岩要大一些,不还有昵称为“平安是福”的微信账号嘛。
她爸爸沈富国,以前也能把微信用得很好。
沈青斟酌了一下,问道:“要不,我教你吧?”
李岩看了她几秒,似乎在考虑她这话是不是认真的,随后道:“可以吗?”
挺多人跟他说过,让他下载个微信,但他一直不懂怎么操作。他也听说过,微信比短信电话都要方便,甚至可以转账发红包。可他不会。
叫他用微信的人不少,他一直说自己不会。
可提出要教他的,沈青还是第一个。
他下意识地要拒绝,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她看起来很认真,他也正需要学一学这个技能。因此,说出口的是一句“可以吗”。